到了无星的夜晚,刮来的热风让安本诺拉想起故乡:千叶。
千叶并非结界都市,所以每到海风由港口吹起、就会有鬼众(ONI)从钢之宫里走出,穿街串巷地觅食。
安本诺拉哼起细细的谣调,这首《证城寺的狸猫子》(《證城寺の狸囃子》)是她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之一。
当鬼发现嵌于屋外的家用结界发生装置,便会敲响大门、唱起这首调子:
“证城寺的庭院是月夜,大家,大家,出来吧!”
“输了的,输了的,见和尚;出来出来出来吧!”
她刻意地捏细嗓子,好让声线更符合回忆中的样子;但安本诺拉知道,自己的嗓音已经太过坚硬、不适合这样柔和欢快的曲调。
“嗒嗒嗒嗒嗒,砰哒哒!”
而且也没有笛子和太鼓来伴奏,反而引起几声咳嗽。
唱上两句,安本诺拉便觉得厌烦。她不再盘坐,从铺着帆布的铁皮屋顶上爬起身。
身下的窝棚里传来低闷的吵闹,还有叮叮当当的敲打:这户人家设下的道场连接不畅,耽误了挖掘的进度。
她仰起脖子,马尼拉的夜空只有光亮。
这里不像吉隆坡,没有交错纵横的霓虹盈满万物、或是经久不散的阴云来遮盖天幕;但两颗浮游星投出的模拟月光,依旧挡住了天外传来的一切。
没有星星。没有来自于万千光年外,那千万年以前的辉光。
究竟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才能望见银河流泻,斑斓的星辰横跨天际呢?
这个问题,安本诺拉也不知道答案;就算她的足迹,已经能在大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
可她到了哪,都是异乡人。虽然有了亲密的朋友,但依然是异乡人。
……
“嗨!唱得不错,怎么不唱了?”
突如其来的招呼从不远处响起,声音沙哑且沉。
“Hi”,很少有人这么打招呼——印欧语系的衰弱也改变了常见口癖;就算是从北美来的偷渡民也不会再这么开口。
安本诺拉顺着声源望去:马尼拉窝棚区的小道仅能容两人并肩同行,对街屋檐斜下方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
他的脸也被藏在灰暗里,看不清晰。又一声疑问传来:
“日本人?”
安本诺拉已不再戴着那覆盖镜面的头盔;但暴露出的发色与瞳色并没有亚洲人的影子。这个男人听出了日语。
没有等待安本诺拉回应的意思,这也使得提问更像是确认:
“听说你们那里还在打仗。打到第几次了?”
啊……战争。在日本之外,鲜少有人提起——安本诺拉沿着屋顶漫步,第一次给出回答:
“……这次的已经结束了。”
……
安本诺拉知道他所说的,是日本已持续数百年的“美学战争”。
美学战争——也就是所谓的“涩谷创世纪”(Shibuya-Genesis)或称“天地再造”,不同的阵营给予了它不同的称呼。
但定义是一样的:由时尚的迭代为基点进行反推,对人类学、神话学、心理学和语言学进行重塑。
时尚不再限于衣物的设计挑选、乃至外貌的潮流:它们向着更远、更深处延伸。
人的定义、人的目的、人的由来在浪潮中获得解构和重建;并演化到种种截然不同的方向。
从全新的风俗、全新的信仰与宗教、全新的语言、全新的死亡标准乃至全新的饮食体系——有人修改了基因好以草植为生、也有人加装能炉以便生吞钢铁。
同类为食也曾风靡,但很快便跟不上时尚的潮流:大家很快便发现,若以审美的标准进行判别的话——自己的同类竟如此之少。
每次日出与日落间,一切都在改变:一切。
以上种种,以“天”为周期进行着迭代。
那些不能接受改变的人,将涩谷创世纪中诞生的新人类族系们称为“鬼”。
八百万鬼众于清晨建起都市、于太阳西沉时毁去;高耸入云的神明们在白日被生产拼装、诞生不过半天,又在夜深的围攻中化归尘埃。
安本诺拉离开千叶时,绵延二十年的第七次美学战争刚刚结束。无法张开结界的千叶,在战火中被给予生命、改造成占地三百平方公里的活体都市“千叶命”;从此不再宜居。
她对依靠自己的审美,设计并制造全新的神话传说毫无兴趣;也不想把人的意义彻底毁灭,重新创造新的:你永远也不知道,由于审美的变更、会诞生出多么奇诡且怪异的东西。
一切都在变化,只有群星永不改变——至少,在安本诺拉短暂的生命周期里,看不见它们的改变。
……
“发呆?怎么发起呆了?”
等安本诺拉由记忆中回过神来,男人又跨越了几步的距离、暴露在母河投出的虚假月光之下。
她能看清那双纤细、高高挑起的半圆弯眉——像是女人化妆时,修剪后重新画上的眉毛。
男人穿着白底的衬衫、胸前印着小小的符号:橘黄色的层层波浪、以及波浪上翻滚的胎儿。
孤零零的头颅、躯干;只有一对的双手和双脚:眼前的男人在马尼拉也是一个外乡人。
但这并没有引起安本诺拉的相惜之情:如火焰般腾起的是警惕。
“你刚才抬头看什么?是想看星星吧?可惜了,这里是看不到星星的;‘外门道士’。”
外门道士……多遥远的名字?上次有人如此称呼她,也不过是数月之前。可这四个字在此出现,便已经说明了许多。
安本诺拉用冰冷的嗓音回应,熟悉她的人会明白——女冠已起了杀心:
“你不是本地人。”
“你不也不是?”男人捧腹大笑,好像听到可什么不得了的笑话;“而且我知道,你还有同伴。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来找你的——”
安本诺拉抬起左手,宽大的袖袍随风鼓荡:光芒大作、盖去月华;随着尖锐高亢的金铁交击之音,交织着湛蓝、赤红、藏青、鹅黄、月白的五色光源冲撞而出。
五色长芒撕开空气,吹卷而出的烈风将四处的屋缘拍打得啪啪作响、半透明的帆布如幽灵般飘上夜幕——
男人的身影在“兰草”的绞杀下破碎,成了片片边缘透着淡蓝色的……光影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