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鹿耳里传来红娘甜腻的提示音:
“牛郎织女即将相会——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
他很想吐槽两句一线牵™乱七八糟的诗词曲库,但被腿上传来的疼痛一刺,化作了一声干咳。
方白鹿朝视野角落地图里显示的方向看去:
安本诺拉的碳纤维道袍在夜色中几不可见,道袍边缘的些微轮廓随风起伏。只有面罩镜面材质反射的星点月光,才让方白鹿辨别出她的位置。
虽然是在满是坑洞石块的泥地上奔行,她的身体却不见起伏。
这给方白鹿一种视觉上的错觉:仿佛安本诺拉不是在奔跑,而是在滑冰。
安本诺拉在方白鹿身旁停下,道袍的下摆带起一阵微风:
“为什么不等我?”
她低下头,面罩正对着方白鹿的大腿,红光在面罩上闪动着:
“你这是完全性骨折/粉碎性骨折,要用手术修复。”
没等方白鹿回答,安本诺拉从道袍里伸出右手:
昨晚被辟邪符弄得破烂不堪的右手此时还未修复,中指的断裂处突着几条神经管线与电路。
滋滋——
她的无名指轻轻旋转着,皮肤和末端指节翻起一层层地退入手掌内。
一根银色的圆管露了出来,上面贴着的蓝色圆形标签上印了一个“麻”字。
这是麻醉药品的标识。
“止痛剂,我自己配的。手术等回城里再做。”
安本诺拉把无名指的圆管抵住方白鹿的伤口旁:呲——里头的止痛剂被无针注射器用高压喷射流的方式打进了皮下。
呼——一时间,方白鹿只觉得之前仿佛在伤口里乱动的耗子消失了,痛楚也仿佛从身体中抽离而去。
“谢谢了……没想到仙师的手还有这种功能。”
随着痛苦的消散,方白鹿不由得精神也高昂了几分。
黄五爷的头颅还在旁边,方白鹿便把措辞由“安本”改成了“仙师”。
“手都没修复,倒是先把面罩修好了……?”
安本诺拉把方白鹿的周身打量了一遍,最后把视线转回了方白鹿的腿边:
精怪“黄五爷”的头颅正躺在那,眼中透出数不尽的恐惧与委屈。
它鼻子上延出的透明神经管线还被方白鹿牢牢地缠在手上,一抽一抽地扭动着。
安本诺拉沉默了一会:
“你自己动手,是因为不相信我。”
她斩铁截钉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在陈述“太阳东升西落”似的。
“连试探都略过了,直接说了吗……?”
眼前的这个“安本诺拉”,越来越不像方白鹿记忆中的那个“外门道士”了。
曾经方白鹿和外门道士之间,可少不了试探博弈与虚以委蛇。
虽然方白鹿本来就知道,安本诺拉可以看出自己的小算盘……
但她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反倒让方白鹿原先想好来搪塞的说辞无从出口。
方白鹿轻轻按了按大腿上伤口旁的皮肤,丝丝血水挤了出来。
“还有触觉但是没有痛觉……不是普通的麻醉药。”
他抬起头,看着安本诺拉面罩上倒映出的影子:
“有些信息你不能透露,有些问题你也不能回答……那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安本诺拉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
黄五爷的狗眼睛在方白鹿和安本诺拉之间滴溜溜来回扫动,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方白鹿指了指巨大的塑体泡沫球:
“帮我拆开吧?里头的东西我还想带走,值上一大笔钱。”
安本诺拉顺着他的手转过身,冲着塑体泡沫球发出一声轻且短的嗤笑:
“哈!又是这个……方老板,你只有这一招?”
“对你不挺有用的么……”方白鹿暗暗腹诽,等着安本诺拉发功。
飞剑圆柱从安本诺拉的袍袖中无声无息地飘起,道道白线从中交缠而出,凝成剑形:
巨大粗野的剑刃,细小窄圆的剑柄,白瓷似的外表——安本诺拉的飞剑,“兰草”。
下一次眨眼,“兰草”已经出现在塑体泡沫球旁。
它那狂暴狰狞的纯白剑刃在塑体泡沫球上不断卷动,像是一把凿子在雕刻着石像。
随着塑体泡沫的碎片纷飞,黄五爷的无头身躯与义体搂抱在一起的身影浮现出来。
扑通——
没有了塑体泡沫的固定,它们一起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兰草”的剑刃剑身无声地消散,圆柱又飞回了她的袍袖中。
安本诺拉静静打量着方白鹿的义体,一道红线在面罩上闪动:
“方老板,原来你是想……算了,回你店里再说吧。那个精怪需要处理一下。”
“这样就看出义体的端倪来了……?”方白鹿一愣。
黄五爷呜呜地哀嚎几声,就像真正的黄狗似的。方白鹿检查过,黄五爷的头颅虽然有发声装置,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口出人言。
似乎它只有在上身时,才能说“人话”。
安本诺拉向周围示意了一下。
“这里的东西,你打算怎么运回去?”
二妮还在被上身后的昏迷中,正躺在全地形车旁。义体和黄五爷的身躯纠缠在一起,还有个大腿粉碎性骨折的方白鹿……
全地形车虽然马力强劲,但毕竟不是货车。更别说,还需要二妮的生物识别才能解锁发动。
“你就没有道童、力士、信客什么的……?叫来帮忙一下。”方白鹿有些无奈。
修行路上,法、财、侣、地却缺一不可。
这“侣”字便是要有善人护持,为练气士的修行护法。否则,这修行之路就更加艰难了。
所以练气士基本都有着数量不等的随从,“道童”、“力士”与“信客”,都是对这种随从的别称。
练气士保证他们的安全、享乐与财富,而随从则在练气士的庇护下为其服务。
安本诺拉沉默了一会,朝方白鹿扬了扬袍袖:“你,算吗?”
方白鹿看着她理所当然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光杆司令一个……行吧,那我想办法来运。”
……
夜更深了,天顶的圆月也被乌云遮去一半。
一辆卡车轰隆隆地由远驶近,在方白鹿等人面前停下。
卡车的车顶上架设着全息图像生成器:射出的光束凝成一位巨大无朋的舞女,衣着清凉地蹦跃舞动。
车身上覆盖了一块又一块的显示屏,滚动播放着双修模拟器的实机运算画面——车上的每一个细节,无不彰显了车主人的恶趣味。
嘭!
一位皮肤黝黑的男人从驾驶座上跃了下来,狠狠地关上车门。
他体型高大,但明显营养过剩:梨子型的身体上T恤将肥肉勒得层层叠叠,跳下车的时候如同波浪一般地抖动。
“老方!什么事这么急,哥们儿在酒吧刚点了两瓶……”
这大胖汉还没说完,就先瞄到了旁边的安本诺拉。
他急忙脱下身上的大号工装夹克捧在手里,狠狠一鞠躬:
“仙师!晚上好!”
安本诺拉将道袍的两边袍袖相搭,举到胸前,立而不俯:她回了一个拱手礼,继续静静立在一旁。
安本诺拉一向十分注意礼仪,就算在双手受伤的情况下也不忘回礼。
黑人胖汉鞠完躬,看到正半躺半靠在全地形车上的方白鹿,大惊失色:
“老方,你怎么受伤……”
“KC!”
方白鹿打断那个黑人胖子,手指往太阳穴的位置敲了敲:
“先说正事。安全模式开了吗?”
黑人胖汉“KC”朝方白鹿比了比大拇指,将手背展示似地对向他:
KC的手背上植入了一块显示屏,上面闪着一个大大的“密”字。
“哥们儿办事,老方你就放一万个心就完事了!”
他拍拍自己的大肚子,炫耀也似地晃了晃手背的显示屏。
方白鹿指着KC,对安本诺拉说:
“仙师,KC是专业的‘货郎’。”
KC连忙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那必须的!老方特别交代了,这次是保密任务!等事情全部都整完了,哥们这就自动都忘了!”
“货郎”的大脑中通常都植入了记忆调节芯片,一旦执行保密任务,就会将任务时限内的所有记忆缓存进芯片的扇区内。
当任务完成时,芯片会自动删除任务时限内的所有记忆,一点不剩。
一些公司和帮会常常雇佣类似KC这样的货郎,来执行一些需要保密的运送任务。
“嘶——老方,你这脚咋成这德行了?!看着哥们都疼!止痛剂打了不?要不哥们直接给你载去换条新腿?!”
KC走近方白鹿,被他大腿上的两个大血洞吓了一跳。
“不用,止痛剂也打了,药效还没退。赶紧把我载回店里……还有那边的东西,你帮我一起带回去……”
方白鹿看了看自己手里正提着的黄五爷头颅,抓紧它湿滑透明的神经管线,递给了KC:
“KC,把这个封装起来。这东西是个精怪,会上身的。”
他刚说完,正要继续招呼KC顺便把自己搬到卡车的后车厢上——
忽然他身子一轻,已经被搀扶了起来:
安本诺拉将右臂插进方白鹿的腋窝间,将他架了起来。
“你先收拾东西吧,我把方老板搬到车上。”
安本诺拉朝KC轻轻一颔首,便扶着方白鹿往卡车走去。
“安本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和我说……?”方白鹿心里闪起一丝疑窦。
安本诺拉的右臂就像是液压杆一样撑着他,受伤的大腿几乎不用碰地。
“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会绝对真诚地回答你。但只能用是与否来回答。”
安本诺拉举起昨晚血肉模糊,现在依旧满是伤口的左手,颤颤巍巍地竖起食指。
“回答完这个问题,希望方老板以后……能认真地看待我们的合作关系,不要再像今晚这样了。”
“一个问题?”
一时间,许许多多的问题掠过方白鹿的脑海:
“知道我身份的神秘人是谁?仙人内丹是从怎么拿到手的?安本诺拉到底为什么要跨进这一摊浑水里?……”
但最后,只有一个问题从他嘴里问了出来:
“你想要那具仙人肉身,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