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躺椅上摇了半晌,带着些晕眩的方白鹿有股呕吐感涌上喉头。
全然的空白。
没有一丝一毫自己如何脱离冬眠,又从白棺中爬出的记忆——
似乎从进入白棺中沉眠的下一秒,自己就在吉隆坡无尽的雨夜里生活了。
方白鹿把脚在地面卡稳,让躺椅的摇动停下来,随手双手一撑站起身:
“……他妈的。”
这是一种奇怪的间隔感,像是宿醉后的断片:那块记忆被从自己的脑中掏得干干净净。
“记忆抹除手术?还是……”
方白鹿走近背后的墙壁,摸了摸“和气生财”喷漆下的暗箱:
前任店主的追思盒就在里头。
“小东应该知道……吧?”
蹬、蹬、蹬——
满脑子乱麻的方白鹿被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安本诺拉沿着楼梯拾级而下,步伐震落了楼梯缝隙里的灰尘。
她把五指插进额前金得发白的短发间,将它们梳到脑后:
“聊完了?”
方白鹿第一次发现,安本诺拉似乎比自己还要矮上半个头。
“是因为没绑道髻么?”
“嗯。你和寿娘是怎么认识的?”
“寿娘”两个字,方白鹿特地发了重音。
他盯紧安本诺拉的脸:赤裸面孔中微表情透露出的信息,有时并不比言语与文字少。
安本诺拉提起道袍的下摆,并腿在阶梯上坐好。
她把小臂并起搭住膝盖,眼眸避开了方白鹿的目光,在门外砸下的如瀑雨幕上打转。两颗光滑洁白的门牙咬住了细薄如刀的淡粉色下唇:
“……你看电影吗?”
“直接转移话题了。”
方白鹿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烦躁地搅动在一起:
“看。老式的,新式的,都看。”
所谓的新式电影,更像是电子游戏的一种——
观众可以走入其中,并作出比老式电影更多的交互,乃至自由地改变剧情的走向。
“我更喜欢老式的,看起来轻松得多。”
安本诺拉细长苍白的手指抚上嘴唇与鼻尖,神情中带着些许怅然若失。
“什么意思?”
方白鹿感到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要远远比以往多:这种类似于常人的情感状态,很少在安本诺拉身上出现。
她站起身,拍了拍道袍臀部处沾上的尘埃:
“问点别的吧……关于TA的事,我不做评论。”
安本诺拉的视线重新迎上方白鹿。
她的眼中,之前一闪而逝的迷茫已被某种更为锐利坚硬的东西替代。
这次倒是方白鹿把目光移开了:
他比大部分人都清楚,安本诺拉不是那种能用话术说服的人。
方白鹿换了一个问题:
“安本,你听过‘苍阳子’这个名字吗?”
苍阳子既是练气士,又是偃师俱乐部的会员。
最重要的是,安本诺拉曾经想和他交易仙人内丹——虽然从后面来看,所谓的“交易”,更像是黑吃黑。
羊头人身、阴神出体、身外化身……
从慈悲刀口中说出的种种信息,都说明这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危险人物。
他手下的阴灵与黄五爷方白鹿都对付过,搭载的部件都强悍又离奇。
“你从那个精怪嘴里问出来了是吧……他是个麻烦。但他的那些仆从,该都被咱们解决了。只要你不进数字空间,短时间里他也拿你没办法。”
犹豫了一下,她又补上一句:
“虽然他不是研究会的成员,最好还是不要招惹……”
方白鹿一摊手:
“我知道。精怪的记忆体里,有一具他的身外身。”
“然后看了我一眼,他人就没了……”
安本诺拉上下扫视一圈方白鹿,发出一声惊讶的轻笑:
“哈!方老板,不愧是你啊。这种玩意,也敌不过你的手段么……也是,我都栽在你的手里过。”
她抱起双臂摇摇头,似乎极为震撼:
“以后还是别冒这种险了……如果我事先知道记忆体里头有这种东西,我就自己想办法处理了。”
“如果等我摸清楚电子身躯到底是怎么回事,再看看怎么对付苍阳子好了。”
犹豫了一下,方白鹿还是掏出了魁先生硬塞给他的那张麻将牌:
“这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店里的反侦查设备,都连接到了方白鹿耳内植入的拾音器里。
如果在这张麻将牌里扫描到监听器或其他监控设备,都会对他发出警报。
目前看来,这只是一张普通的麻将牌。
安本诺拉在赤红的“發”字上盯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看不出来……你见过的东西应该比我多才对。”
她走到法台旁,一手拎起面罩,一手敲了敲桌面:噼啪作响中,法台变回了手提箱的模样。
安本诺拉把面罩放在眼前端详着,将英气混杂着柔美的侧脸对着方白鹿。
她肯定咬住了牙关——下颌处的线条紧紧绷起,像是锋利的剑刃。
“先走了。”
安本诺拉重新戴上面罩,把神经导线系成高耸的道髻。
方白鹿望了望摇椅:扶手里还有一件寿娘口中的“订金”,自己也还有事想问问追思盒里的前任店主方向东……
有安本诺拉在,这些事都不太好处理。
“可是……”
方白鹿把手撑在腰间,用脚尖用力蹬了蹬地面:
“这么大的雨……要不等小一点再走?”
可是此时的他,莫名不想一个人呆着。
叮!
安本诺拉右手坚硬的陶瓷皮肤停在玻璃门的铁把手上,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没事,一点小雨而已。”
她定了定,推开门跨入雨幕:
“谢了……”
话语被白噪音似的无尽雨点淹没,再听不见。
……
方白鹿蹲下身,一寸一寸地抚过摇椅:
光从样式上看,它在方白鹿的时代也称得上古旧。靠背上被磨得光滑,还被汗渍染上一层黑色。
拼接的木材上涂了一层清漆,露着一种低劣的廉价感。
摇椅的扶手虽然厚实,但也不过十几厘米宽,几厘米厚。
从尺寸上看,这个所谓的什么“订金”恐怕也就巴掌大小。
“软件?芯片?什么信息?”
最重要的是寿娘怎么放进去的……还是说,她只是得知了这个信息?
从方白鹿苏醒时起,这张摇椅就已经呆在柜台后,供他或前任店主在没有顾客上门时休息。
虽然其貌不扬,但它好歹也是旧世界来到现在的遗物之一。
店里的每一件物事他都用扫描器嘻嘻检查过,但之前可没有发现过端倪。
方白鹿捏起拳头,用食指的指节在把手上轻轻叩了叩。笃笃!凝实的声音表示里面并无空腔。
摇椅他躺了三年,要是有什么机关他应该早就发现了。
“……算了。”
被烦闷、焦虑、狂躁占满的方白鹿打算直接用暴力手段来寻找把手里的东西。
至于会不会弄坏其中“订金”的风险,也离开了他的考虑范围。
他甚至懒得再上楼取切割工具,直接把摇椅靠住墙边,以免它继续胡乱摇动。
方白鹿双手撑住椅背曲起左脚,接着狠狠地踹在扶手上——
啪!
扶手应声而断。
他捡起扶手,放在眼前打量:断口的木屑里露出了一个卡在其中的异物,与周围的木材融合得天衣无缝。
“还真有……”
方白鹿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扶手里抽了出来:
这东西巴掌大小,边角圆润且光滑,一面是黑色的显示屏。就像是——
“手机?”
在方白鹿醒来之后,还没有见过这东西。
各种智能设备中,唯独“前世”最流行的手机现在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
方白鹿把它翻来覆去地查看:他从没有见过这种型号——既没有扬声器和麦克风,甚至连充电的插口都找不到,周遭光滑一片。
只有背面刻着两句笔触尖利的诗句,恍若刀劈斧斫——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