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深巷,滋生着霉斑、水渍、蘑菇与阴谋。
在塑料袋、废金属与霓虹的灯光中,几位刀客聚于一处、争论不休。
二妮斜靠着墙,打量着这份短工的“同事”。
她一边观察着在场的众人,一边调节刀柄里的内置音箱——自从全地形车被公司收回,这就是二妮仅剩的音乐播放装置了。对她来说,打架砍人时不放些够劲的歌曲,就像吃合成肉不开全息增添色香味一样……
“切,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二妮当然知道,在街头讨生活远不止打打杀杀: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刀客长命的诀窍。不然就算有再多的改造,人格也扛不住子弹与刀锋一次又一次冲击带来的折磨。
天赋过人的,小小年纪便能当上骇客,在数字空间里驰骋;命格好的则混进公司,也算是可以完整无缺地活着。
剩下那些脑筋不大对劲、运气也不太行的;最后一般就做了刀客,用厮杀与搏命替代苟延残喘的生活。
许多街头刀客的生存之道就像是伞蜥或河豚。他们懂得如何夸大自身的实力,以虚张声势来威慑敌人。
外形越怪异奇特,越能少些想跟你动手的疯子:二妮感觉眼前的这些乌合之众便深谙此道。
“那么能瞎扯淡……那你说说现在到底是想咋子搞嘛?瓜娃子,你妈老汉没教过你理性思考还是咋子?我看你就是个哈麻批!”
短短的一句疑问,分别从三张嘴中传来——奇怪的是却又严丝合缝、与常人说出的话无异。这刀客的颈侧延出两颗金属材质的铁脑袋,可面孔却又成型得惟妙惟肖,张合活动之间毫无阻碍。
他还在左右肋骨边各加装了两根辅助臂,像是没有羽毛的翅膀。只是那裸露在外的劣质液压肌肉与皱巴巴的合成皮肤、以及偶尔抽搐时会发出的“咔咔”怪响都暴露出他荷包的窘境。
可以说,这是字面上的“三头六臂”。
二妮咬紧上下牙,狠狠地挫动:她认得这浮夸的外表——正常人的神经系统根本无法协调这些多余的肢体,这是专为“神打”所做出的改造,以提高请神上身时数据下行的肉体相性。
这勾起了她心头的怒意:那用绝症折磨她的马贼头子也精擅此道……
“请的会是什么玩意?三太子?红孩儿?看起来倒像蜘蛛。有了,你是个蜘蛛精!”
二妮悄悄在心底敲定了代称——反正她也没兴趣询问这些短期同事的真名或绰号。
“各位同事,还请稍安勿躁。依在下的拙见,不如就按客户的要求走,在座的朋友们都一起过上一遍头脑风暴,互相熟悉熟悉;这样才方便团队合作。”
这次说话的却是只合金拳头——从肩膀直到拳尖,它约和一位成年男子差不多长短;连在一位干瘦的男人身上,有种连体双胞胎般的异常感。他穿着宽大的衬衫——巷弄中的湿风吹过时,会透出男人身上根根凸出的肋骨。与其说是这瘦干的人儿生长出了这么支手臂,倒不如说余下的躯干、肢体与头颅才是它的附庸。
拳头的手背上是个四四方方的扬声口,正向外轻声吐着温文尔雅、珠圆玉润的优雅男音。男人却闭嘴不言,惊慌失措似地瑟瑟发抖:
“不如先喝杯茶,冷静一下?”
滋——
那拳头喷出一股雾气,掌心中响起烧滚开水汩汩流动的沸腾声。
“这是乱练了论坛里发的破解拳术么?还是改造改坏了……啧,丑爆了这拳头。”
二妮捏了捏鼻子,这男人便有了个名为“怪拳佬”的新代号。
“得了得了,少说几句。赶紧把事情整完,我还有下一份工要赶。”
二妮本以为出声的那人在头顶做了微光纹身——细细看去才发现,那是铮亮光头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下的反射。这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光头青年跨坐在电动车上,车尾延出高耸的全息旗帜、迎风飘荡。
他面容狰狞,没有眉毛与胡须——透出一股凶气与混不吝。
二妮一下看直了眼:
“喔!这电动车是铁马牌的,感觉有九五新……”
这要是找到地道的铁匠爆改一番,便能成为一匹地道的“良马”!用两条腿走路着实不便,如果能搞上一辆新的座驾……
二妮把指甲尖刮过刀柄,舔了舔嘴唇。
这光头虽然体型壮硕,但二妮看他只是白长了浑身在药铺里用类固醇催生出的死肉:站姿虚浮、精气涣散……别说植入经脉与丹田了,怕是连寻常的拳术也没有注入过。
这么弱,怎么混进刀客队伍里的?不然,干脆抢了这小光头的车……
苍老的呼唤传来,打断了二妮的遐思:
“啊!新的伙伴加入我们了呢。”
说话的是个蹲在路边的阿伯。
这老人看起来六十来岁,遍布的皱纹上同样头顶精光。但头盖骨凹凸不平,颅骨与额头异样地庞大,遍布着一圈又一圈的青筋——还在往上冒着丝丝的烟气,似乎正散发着高热。
刚刚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缩在巷弄的角落,一点参与或制止争吵众人的打算都没有。
“好奇怪的大头阿伯……”
二妮用手背揉了揉眼窝:自己第一时间竟然没注意到他,对于精擅观察的前快递员来说真是失误。
她没有像之前面对庆云观求真有限公司的安保主管时那样,将环首刀插于水泥地中再蹬立其上:那也算是种求职时谦卑的态度,以表现自己并无“动刀动枪”的意思。
虽然习惯于独自执行任务,但对她与其他人配合也不排斥。事实上,二妮之前还和那位姓方的客人一起协作铲除了一只精怪。
她随意地转动手腕,令巨大的环首刀旋起刀花。可怖的兵器搭配上二妮细幼的身体,显得格外突兀:
“阿伯,你好哇。今天天气不错,人都到齐了么?”
“大头阿伯”滑稽地摇了摇脑袋,竖起两根手指:
“日安,日安。有两个小伙伴先去探路盯梢,确定目标的路线去了。加上咱们五个,这次的行动团队就齐了!”
他抽了抽鼻子,带动头顶歪扭的青筋一颤一颤地跳动,没等二妮回应,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血味很重哇……啊,我是说您的那把刀。本来该是一对的吧?”
二妮皱起眉头:如果另一柄刀还完好的话(想起爱刀,她的心头都在垂泪),也该被彻底渡化,成了城外佛门行者手中的一柄戒刀了。
“怎么?阿伯你是个铁匠么?”
“也不是……只是日子长了,懂的东西也会多上一些。手头上有多少个了?十个?二十?”
二妮也蹲下身,把双手靠在膝头。环首刀的尖端胡乱舞动,显示出主人的百无聊赖:
“差不多五十吧。怎么样,厉害吧?”
她知道这老人问的是自己手上斩杀过多少条性命。可惜,计数器也随着智能模块离自己远去——最后一次查看时,两柄环首刀已经斩过了四十八根颈骨。
“喔!”“大头阿伯”挑起眉,比出大拇指;“……厉害!”
他没有向二妮分享其余同事身份的迹象,二妮也没问:她没闲钱来买这种无用的情报,这看起来还算慈眉善目的“大头阿伯”肯定也不会免费赠送。
另外三个刀客还凑在一块,互相磨着碎嘴皮子。
“够了!瓜麻批,死娃!我跟你说个锤子我。开你麻批的头脑风暴……”
“蜘蛛精”(二妮望着他的神打装备,不屑地撇了撇嘴)站起身,自顾自地往巷弄深处走去。
虽然他浑身的累赘,但脚步却极为迅速——不一会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让他走吧!反正是猎杀合同,目标死掉不就解决了么?吵那么多干什么?”
“小光头”不屑地嗤笑,耸了耸肩。
“朋友,这样的想法不好。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没有凝聚力的工作团队完不成任何……啊!您回心转意了吗?”
“怪拳佬”还没说完,黑暗中又走回了熟悉的身影:
重新出现的“蜘蛛精”半张着嘴,神态极为疑惑。他的三颗脑袋左右环视,六支手臂朝几位刀客指了指——
“诶?你们怎么在这?我不是要出去了么,怎么又……”
左侧的那颗头颅旋转一百八十度,朝身后打量着,似乎在确定自己刚刚走过的路径:
“不对劲。我刚刚的方向绝对没有问题……地图上这也是一条直巷,没有拐角和支路啊。”
三双眉毛各自拧在一起,郑重其事。那是一种久居街头、条件反射般的警惕:
“我儿豁……骗你我是你的崽儿,你们自己走一下看看……现在麻烦大了。”
……
半晌过去,每个人都试着离开这条小巷——
无论是攀墙、奔跑、还是用电动车奔驰……最后都会回到这巷子的中心。
二妮敢用自己的环首刀打赌——这是她仅剩的财产——她明明是沿着墙向上爬的!结果等回过神来,又头着地落回了原来的位置。
直到用二人一组互相观察,才发现了些许端倪:
“依在下的观察归纳:离开客户提供的汇合坐标点一定距离,身体就会改变方向,原路返回。而且这种转向是无意识的,根本无从发现与改变。”
“怪拳佬”满脸忧心忡忡,可他的拳头却依旧有条不紊地叙述。
光头青年环抱着双臂,面不改色——可二妮望见他的双腿正在打抖:
“什么意思?我们中了哪种埋伏么?还是什么……”
“大头阿伯”站起身,狠狠地顿了顿脚。他拍了几下巴掌,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们这是鬼打墙了。有人对咱们施了障眼法,种了心理暗示。”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
二妮瞪大了眼睛,连忙举目四顾:
“啊?这巷子里闹鬼吗?”
“大头阿伯”把手抚过头顶,轻轻按了按暴起的青筋:
“不是,你没听我后头说的话吗?咳,言归正传……要么有人签了阴阳合同,当了内鬼。要么就是雇主干的好事……”
“啊!果然智慧是岁月刻下的皱纹啊,老爷子。”“怪拳佬”把畸形的右拳轻轻一敲地面,激起四散的烟尘;“也许是客户借着视频面试的时候,对我们动了手脚。合同里没有这个条例,在下认为,应该一起去维权。”
“大头阿伯”赞许地点点头,把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不要插话:
“你们都视频面试了,有见了那雇主的脸了么?应该都有印象吧。那张脸没有常形,是认知学技术的一种应用。”
二妮想起在地铁站见到的安保主管:奇怪的是,除了那副发着猥亵白光的镜片外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哇,这阿伯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喔?!”
她举起抓紧环首刀的手,像是课堂提问的学生:
“我就说他看起来怎么不对劲!阿伯,你懂的好多喔!赞!”
“大头阿伯”有点尴尬地比出拇指,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雇主应该是个蛊师。估计我们一个没跑,都中蛊了……对,就是认知蛊——我们现在的认知能力都被扰乱,被困在这里了。”
“蜘蛛精”的三颗脑袋一同面露愁苦之色,看起来说不出的心烦:
“哎?不是还有两个探子出了巷子,跑去盯梢了么?会不会他们才是内鬼?”
老人把双手猛地一合,发出“啪”的炸响:
“不……这次报酬是人人有份,只要目标死了就能拿,根本不用抢人头。把我们困住,那两个斥候不就等于自断双臂,有什么好处?依我看……这庆云观的雇主肯定是下了不同的认知蛊,那两个斥候估计另有任务。比如说……就算丢了半条命也不逃跑,拼死也要把目标引到汇合点这来?”
“大头阿伯”背起手,缓缓踱步;“但那又没有必要困住我们了吧?我们本来不就是来杀目标的么?所以就只有一个可能:这单合同的目标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七个刀客一起上都是白给。”
他停顿了片刻,似是为了勾起悬念:
“他是想拿我们当炮灰,但是又怕咱们这些苦命的刀客直接跑了——对,你们现在想得没错:我们只是被拿来拖延时间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