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本诺拉接过鸡蛋汉堡,热意透过纸袋、塑料和纸巾,仍然有些烫手。她鼓起腮帮往热处吹上几口、接着轻轻咬下:蒙蒙的热汽从咬开的缺口里涌出,令安本诺拉不禁闭上了眼睛。
外壳脆,内里则是柔软些的触感。面糊稍有凝固,介于焦脆和稀黏之间。
肉末虽然是在面糊中直接闷熟,但在下锅前便经过腌制、去除了猪肉未飞水的腥气;反倒带有微妙的嚼劲,供安本诺拉在口中细细咀嚼——其中还有剁碎了的软骨。
用来煎烤,刷在锅底和饼面的猪油本来让食客吃起来有些发腻;而鸡蛋汉堡里切碎的小葱段,却恰到好处地冲淡了那股过度的油腻。
一切滋味都恰到好处,食材与烹饪的效果之间没有冲突、反而与场地及服务共同营造出了难以言语的满足感。
……
……
等安本诺拉咽下最后一块鸡蛋汉堡,店老板才点了点头。没有露出面孔,但从肢体语言中可以看出他的满意:
“不偏不倚,折中调和:这就是中庸之道。做汉堡也是要这样。”
虽然食物的口味如此美妙,店老板的服务态度又这么友好:这是她往日中几乎从未有过的就餐体验,可是——安本诺拉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块海绵,浸透了不安与焦躁。
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会有一家所谓的快餐店?如此的食物她从未见过,这又是来自哪里?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不对劲”与“不协调”,但安本诺拉无法将其彻底总结。
于是,这些复杂纷乱的疑问,最终只是化作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提问:
“你……是谁?”
店老板向上指了指显眼无比的招牌,鲜艳的颜色在面罩里反射、将面容隐藏在缤纷之下:“我?我是乐堡堡的老板啊。”
这回答如此斩铁截钉,似乎这个身份便足以代表他的所有。
接着,他用手指叩了叩烹饪台的边沿:
“重要的是,你是谁呢?”
……
并没有等安本诺拉回答——
店老板忽地转动手指、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根黄黑相间的吹吹卷,从下方塞进面罩、鼓起腮帮猛地一吐气——啪!折叠卷起的纸卷随着吹动,向前猛地伸长、炸出一声脆响。
随着这轻响,五彩缤纷、色泽绮丽的气球们忽地从餐车的四处冒出,朱红、乌绿、瓦蓝、杏黄兼而有之;就像是一簇簇塑料所制成的鲜花,竟从金属的身上生长出来了似的。
啪嚓!
弹簧绷直,红底白字的横幅在就餐位的顶端展开;盖去安本诺拉的小半视野:
《恭喜乐堡堡零零壹总店第一万位客人莅临!》
老板合掌,轻轻拍手。
咔——
烹饪台忽地飞旋起来,带着难以看清的残影。等它停下时,烹饪台已然消失;那些部件重新组合变形、成了带有展柜射灯的玻璃橱窗:
其中带着各色各样的物件——跨度范围则从旧世界到新时代,从诸多公司推出的产品线到手工作坊里的定制品。
安本诺拉能认得出七枚一组、微机道学研究会公开发行过的“剑丸”;与方白鹿手中飞剑相似,不过手掌大小的矩形方块、悬浮于橱窗中;瓦楞盒包装、用透明胶带贴住边缘接合的“国家标准‘害神蛊’”……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橱窗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物件——只是带有明显的年代痕迹与破损,令她难以分辨出具体的信息。
店老板摊开手掌,似乎要将玻璃橱窗中的一切托举到面前给她看:
“不用回答,我告诉你你是谁。你——是幸运顾客。是本店的第一万位客人。所以,有特别的好处——”
“吃完汉堡,还有赠品哩。”
……
还在微机道学研究会挂单之时,安本诺拉便看过它们馆藏的产品名录及遗物收藏品图录——眼前橱窗中的这些“赠品”里,有着不少连安本诺拉都尚不明了的古物:其价值令她难以估量。
若是有了一个恰当的选择,她能真正完好无损地走出马尼拉……
但,安本诺拉依旧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我要付出什么?”
她直接略过了刚刚得到的,所谓“第一万名客人”的名号——安本诺拉觉得,这只是面前男人奇妙态度的一种表达。
店老板的视线如有实质,穿过车顶投下的彩光、越过闪亮的橱窗:
“你要……做你原本就要做的事。”
他忽地一指安本诺拉的衣袍:
“比如,保护那个泥丸里的‘朋友’;还有——别让那些人抢到你的‘记录’。”
“重建派和未来派都想要它——但我哪边也不是。我做事只在乎机缘和感觉。”
重建派?未来派?这两个词令安本诺拉熟悉而又陌生:于是她牢牢将它们印在心里。
另一端,店老板仍在继续:
“等‘他’起来了,也记得让他到我这吃汉堡。上面写着‘零零壹总店’——是因为只有这一家店,还没有开分店的打算。所以,不要被假冒伪劣的冒牌货骗了。”
店老板并没有说“他”指代的是谁,但安本诺拉依旧了然。
“你……”
安本诺拉抬起头,又望了望那张招牌。
“你是活死人”。
但她还是没有把这个判断说出口——因为全新的闪念,划过了她的思绪中:
味道……是味道!
她早就失去了品尝酸甜苦辣咸的能力——刚刚那细腻而又丰富的口味层次,自己如今又是如何能在舌尖感到滋味?
想到这里,安本诺拉终于有了明悟:
“我在吃的,到底是什么?”
店老板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吐出的呼吸不断将面罩上的白雾变得更深:
“味道。你吃进去的,就是味道。”
……
“原来如此。”
于是安本诺拉从餐车延出的座椅上站起身,整整衣冠、微微颌首:
“那么,这个幻景还要维持多久?”
……
啪!
好像CTR电视在关闭时,所有显像管中的亮度都于那瞬间、汇聚到中线成了一道白痕般的割裂……在一声若有似无的“切屏”声后——安本诺拉所能感觉到的世界,忽然变得截然不同。
她低垂着头,周身传来的感触令她惊异——
疲惫、酸疼以及……令人恐惧的、伤口上已出现的麻木。刚刚短暂消失的知觉重新撞进安本诺拉的大脑,令她重新感知到自己正如何身处在躯体崩灭的边缘。
“味道……那股味道没有了。”
之前就算已明了身处幻景之中,却依旧像是浑然忘却了这点。
呜哇!
安本诺拉调动着经过改造的循环系统,刚刚吞下的“鸡蛋汉堡”又重新从食道经由蠕动反刍排出,让她捧到手里:
没有葱花、没有精肉、没有鸡蛋的蛋白。掌中的只有——
咬开却没有完全咬断的人骨;晶状体被臼齿截开、露出果冻似内里的眼球;带有牙印咬痕,从人中连着的一片上唇……
暗红的血水被唾液稀释,成了大团的粉色,浸泡着这些人类的碎屑。
安本诺拉舔了舔牙龈和唇角,细细地品尝——没有腥气,没有肉味,什么都没有。刚刚那些丰富的口感已经消失不见,嘴里那些人类的残骸也没有留给她半点腥臊的气味。
“刚刚是幻觉……”
安本诺拉记得自己明明没有进入上行链接与“神游”,可又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感官知觉?这种等级的障眼法——至少她从未见过。
唾……
微微一叩牙关、口腔壁中便注入了消毒的漱口液。她在嘴里鼓动搅了几下,轻轻吐去口里的异物,便不再望上一眼。如若换成其他凡人乃至炼气士,或许会因在不知情时同类相食而反胃、但安本诺拉不会为这种事在意。
她抬起头,之前的那辆精致亮眼的小餐车已经无影无踪;如花丛般的气球彩旗与横幅更是消失于空处——
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的微微扭曲与弧度。安本诺拉能看见硕大、庞然的模糊轮廓,歪曲的线条在半空中勾勒出了这巨物的形状。只是就算是在近乎透明的视界里,仍旧能够感知那股蓬皮杜艺术中心般的粗重;细密纵横的外凸透明线条,带着主动的结构暴露感。
沉重巨大的无形之物伫立在安本诺拉面前的空无中,朦胧的折光遮蔽了半片天空。
啪叽,啪叽,啪叽。
不远处再次响起几声人体被碾碎冲压、所发出的闷闷脆响——而在地面,又多出了数个浸透鲜红与白的圆形陷坑:其他几个在这块区域中巡游的贵人应对处理科成员,也在肉眼无法看清的挤压之中化作碎屑和液体。
……
忽地,悠悠之音从安本诺拉面前的空处传来:
“我们还会-还会-还会-见面。届时请再次-再次-再次惠顾。”
像是咏叹,间杂着男女、苍老与童稚的重重嗓音从无形的巨物里传来,于高低粗细的语调音色里起伏;它吐出的话语中带着层层的反复,有些像是信号受到干扰时的滞音。
离开刚刚的幻觉之后,这该是那位“乐堡堡”的主人、头一次用真正的声音与安本诺拉对话——而她觉得,正开口的就是这透明无形的巨物本身。
安本诺拉并没有给出回答。她只是静立在原地,观察着那终究不知来意、不知本质、不知态度的异物。
……
没有喷气推动的轰鸣,没有引擎发动的异响:那些微弧与线条,正在缓缓攀升。安本诺拉能感到那堵“无形的墙壁”正在垂直向上,离开她的周围——面前刮来的风,终于再次吹动了她额角的发丝。
接着——一眨眼的工夫——她终于能观察到那无形巨物的行动轨迹。
浓厚的云层被拓出空洞——在夜晚中本就看不清晰的云雾被朝着四周排开,在黯白色中是巨大无朋的椭圆洞口:恰恰勾勒出刚刚在升腾气流中离开的、通过某种机制隐去了外形的巨物。
大地重回静谧。
安本诺拉也收回了目光——不知何时,她面前的脚下多出了两件物事:一只朴素甚至有些破旧的方箱,与……
一支义手。
“幸运顾客……呵。”
她蹲下身,没有打开箱子的打算、只是将这义手用独臂拾起。
安本诺拉细细地打量着这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前的义肢:纤长、苍白,每根长度一般无二的五指;光滑的皮肤如玉如石,反射着天上投下的冷光;在接口的尾端,用细绳系着一张半个巴掌大、印着黑体大字的纸片——“乐堡堡赠品,请勿售卖”。若只是看着这外表,无人能知晓它其实是能分金裂石的凶器。
但安本诺拉知道。
因为,这……本就该是她的道果。
……
狂卷的吹息刮到狩猎点时,第四王女正在布置阵法:
一百一十八面旌旗围成半径一百二十米的正圆,构筑出重型阵法所需要的完全框架。一位位侍从双手捧着裹在朱红色经文绣布中的模块、高举过肩;一步一叩首、将它们放在阵法的每个节点之上。
这些都是由探索队从死城中取出的诸位社神与土地;经过皇家方术实验室的解码与二次封包,能够重现那些先贤们所踏足过的疆域。
第四王女身边的侍从们单膝跪地,放下背上所挎的、装在封闭箱中的硕大方块——这三个材质包,是“灵气”的载体。
乒-乒-乒-乒-乒!
折叠在一处的材质包朝四面八方展开,五平方公分的金属正方为一格、一格格在清脆的敲击声里覆盖上周围地面。它们遮去尘土、水泥与外露的钢筋——接着,在蒙蒙如水雾般的颤动里,银灰色的海浪卷过地面:材质包变换着外观形状与颜色、直到与原先的残破景象相类。
当阵法布置完成,此处便成了最小单位的“死城”——自动、自主、自律的生态交互社区;由万千神灵镇守,让旧时代的居民能够调节每一寸最为微小的细节。虽然外观于片刻前分毫不差,但已彻底成为了另一种事物。
而这意味着很多:
比如……真正的“权力”——在这片大阵之中,重绽旧时代的华彩。
第四王女伸手入怀,握紧衣内口袋中的符咒袋——在这由金属和皮革缝制出的方盒中,存有七十二张纤薄却坚硬的长方形硬纸。
这些是用来驱动死城中“万物灵气”的预制命令集:每一张符咒,都代表了一次改变阵法中密闭系统内部条件的机会;而它们的效力都各有不同。
在这一百二十米的范围内,那些来自于旧时代的符箓可以被无限制地激发——直到超过土地与社神的负载上限为止。就算是原本只能在死城中生效的“二元符箓”们也一样。
第四王女轻张鼻翼,嗅着阵法中的气息……
些许的焦糊、鼻腔中传来麻痹与刺痛,电荷在空气之中满溢:这便是“灵气”的味道。
对于那些亡歿在东征途中的方士们,这是祖先从千里万里外的家乡、所带出的遗留;对于面对不列颠方术帝国的敌人,这是他们死亡之前飘进鼻子中的最后一丝气味。
第四王女的目光扫过结束了布阵工作的侍从们——这些男女越过万里之遥,只是为了成为自己意志的具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