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的青釉镂空烛台上燃着艳艳红烛,烛光摇影生姿,微微闪动着。
静谧无声的房内,偶尔还能清晰的闻见一两声烛花“噼啪”作响。
似乎这夜半清醒的烛火,亦不愿过分苛责容熙的嘴硬心软。
只见容熙如葱的玉指提着细长尖锐的紫毫,在扇面上洋洋洒洒地题了一首词,唇中亦跟着念念有词: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
这词的大意是黄昏时的宫苑纤月当空,两人情话绵绵,醉意也渐渐消减。只是不知那人心是真情还是假意?
旧恨新欢,旧情新怨交织在一起,说不清理还乱。又有谁能见到我忧伤思念,长夜难眠?脸上红泪涟涟,浸湿了珊瑚枕函。
题完词,容熙又取来了自己的私人印章,紧跟在词后轻轻印了上去。
他没有去吹那未干的墨迹,唯恐力道大了会将那些墨迹吹散晕开,所以一直耐着性子等它自然晾干。
容熙用一侧手腕轻轻托着自己的下颌,漂亮的眼眸中倒映着熠熠柔和的烛光,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哪怕是这样一个简单随意的托腮动作,被他做来也会让人觉得无比的美好昳丽,赏心悦目。
也难怪宴清对他无法自拔,这样毫无死角的美男子任谁看了能不迷糊?
待到墨迹完全干涸,容熙绯色的唇瓣终于勾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
他再度提笔,在扇子示人的那一面认真地画了一幅岸芷汀兰的水墨简画。
此扇以画示人,背面的词便留给自己默默欣赏吧。
他小心翼翼的将扇子缓缓拿在手中一遍一遍地左瞧右瞧,想来应是极为满意的。
从今往后,容熙无论出入何地随身携带的折扇一直都是这把,扇骨会有磨损更换,可这扇面却自始至终从未换过。
已近午夜,樊京楼的食客也早已陆续离开,只剩下零星几个客人还没有走,宴清便是这其中的一位。
宴清喝了两个时辰,以他那勉强尚可的酒量而言已是撑到了极限,此刻正浑浑噩噩地趴在食桌上,像只蔫了的青皮茄子。
桌上摆着不少小酒坛,喝光了的以及还未喝完的。
宴清眯着眼睛将脑袋枕在一侧的胳膊上,另一只手却还倔强地提着双拳大小的酒坛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
喝得急了,酒水便会沿着下颚的线条溢出来,沾染他胸前锁骨处的大片衣襟。
他却全然不顾,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宴清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越来越重,重得都快要抬不起来了。
于是他放下酒坛,不管不顾地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离他最近的是一碟炒制的花生米,也被他打翻了,颗颗饱满硕大的花生米滚了出来,又被宴清无情的脸牢牢压住。
他那皮糙肉厚的脸,竟然也不觉得硌人?
从二楼雅阁扶梯款款而下的覃鸢瞧着大堂身穿青色锦袍的宴清,皱了皱眉头,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
此人此衣,她好像在今日宫宴上见过。
只是在宫宴上的他尚且可以称得上一句仪表堂堂,和现在这醉成狗的狼狈模样比…倒是判若两人。
果真人不可貌相。
“客官,到子时了,我们要打烊了?”
一位刚来不久的店小二开始挨桌催促客人抓紧些时间,不然他们再收拾打扫一下便就要忙到深夜了。
宴清被小二吵醒,迷迷糊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想迫使自己的头脑清醒些。
然后他用手撑着桌子借力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爬起身就准备往外走。
“哎!”店小二一把拉住宴清的衣袖,拦住他的去路。
然后神色不大和善地提醒道:“客官,您还没有结账呢!”
显然,是把宴清当做吃霸王餐的客人了。
他又是新来不久的,自然也不认得宴清的脸,不知宴清的身份。
宴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立马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发现腰间竟然空落落的。
他立刻又探了探自己的两只袖口,摸了摸衣襟,结果都是空空如也。
今日本是赴宫宴,不需要额外花销些什么,所以他出门时也就没有将钱袋带在身上!
喝酒没带钱的窘困犹如一盆冷水,一下子让宴清清醒了不少。
宴清踌躇了一下,挠了挠头说道:“将账记下送到宴郡王府,管事自会清付。”
“郡王府?”小二轻笑了一声,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质疑与鄙视。
说白了,打死他都无法将眼前这个喝得烂醉如泥的狼狈男人和皇亲贵胄的郡王联想在一块儿。
遭到鄙视的宴清也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今日他本就心情差到了极点,这小二居然还这般无礼。
“哎呀!不开眼的想吃霸王餐吃到我们樊京楼来了,还敢瞪我?没钱你装什么大爷?!”
小二更是气得捋起袖子叉起了腰,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本王不仅敢瞪你,还敢打你,你信吗?”
宴清冷下了脸色,沉着脸撇向那小二,按捺着胸中的不畅与烦躁,语气不佳地反笑了一声。
小二也不是被吓大的。
来樊京楼做事之前他就是在码头跟人跑漕运的,遇到这种装凶狠的人,只能比他更狠,以暴制暴。
两个人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忽然一只细白的手突然拦在两人中间。
衣袖浮动时,空中隐约扇浮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馨香。
“他的账,我结了。”
是一道清亮干脆,又不失温柔与矜贵的女声。
小二望着覃鸢手心上的那枚金锭子,两眼一亮,赶忙伸手接过,抹过身子悄悄咬了一口。
而后回过头,恭敬谄媚地点头哈腰:“多谢这位姑娘。”
说完小二又白了宴清一眼,扭头就要走。
覃鸢将那人鄙夷的神情尽收眼底,清浅一笑,特意对着宴清用不小的音量说道:“郡王怎的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可不像你。”
语气熟稔又带着些许调侃,好似相识已久的故人。
小二:“!!!”
已经背过身的小二听到那位姑娘竟真的喊他“郡王”,顿时僵在了原地,如遭雷劈。
他居然真的是郡王?!
那他岂不是冒犯了郡王爷?
下意识的,小二赶紧转身朝着宴清鞠了一个大幅度的躬,差点就要给他跪下了。
哆哆嗦嗦地哀求:“小人是新来的,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妻儿,若是收不回账银掌柜是会辞了小人的!
小人不敢丢了这份养家糊口的活儿,这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罪了郡王爷,还请郡王爷恕罪!”
宴清看着小二战战兢兢解释求饶的模样,没来由的心烦,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小二连连道谢,逃也似的走了。
覃鸢脸上蒙着覃国制的白纱,只余一双精致灵动的眉眼露出来。
只望着那双狡黠的眉眼,面纱下的那张容颜的美貌便可见一斑。
“多谢。”
宴清垂着眼眸没有看帮他解围的女子是何模样,唇瓣微微翕动。
音色沉沉,又带着些许别扭的生硬。
毕竟被不熟的人发现自己买醉也就算了,还忘记带钱险些被店小二赶出去……
着实都不算是光彩自豪的事吧?
覃鸢皱着秀眉,看着宴清这副恹恹低头的模样很不舒服。
她觉得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一个大男人都不该如此。
“把头抬起来。”
覃鸢冷着声音,却没有夹杂恶意,只是纯粹得看不惯而已。
“男子汉大丈夫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该郁郁低头,况且这世间又有何事值得你低头?”
覃鸢倒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宴清闻言,怔了半晌。
良久,宴清侧过身,对着覃鸢由衷施了一礼,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宴清为些许私事所困,倒不如姑娘你活得通透。姑娘年纪轻轻就这般聪慧通达,让姑娘见笑了。”
“无妨。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郡王不嫌弃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便好。”
覃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语气好了许多,冷意也跟着淡了几分。
她居然这般“学以致用”离朝的俗语?
就连书读得并不多的宴清,都听出了她话里的不妥。
“多管闲事”用的确是没错,只是这“狗拿耗子”四个字就有些怪了。
岂非是既将他比作了耗子,又将她自己贬成了狗?
宴清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也没纠正她,由她去了,耗子就耗子吧。
覃鸢也是知晓她将要前往离朝和亲之后才临时恶补了离朝的这些经卷诗书,背了许久。
乍一看似乎觉得她懂得还挺多,可若是遇上个细揪她错处的学究,就能发现她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半吊子。
覃鸢虽贵为公主,然性子多多少少也是带了些覃国的耿直爽朗在的,没那么多弯弯绕。
帮人也不求什么回报,对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况且像那种小额的金锭子,她父王母后不知给了她多少,这辈子用都用不完。
覃鸢同宴清说完自己想说的,便领着自己的两个武婢头也不回地走了。
宴清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拱手道:“姑娘认得小王,小王却不知姑娘的身份芳名,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你不认得我?”覃鸢忽然觉得这人傻得有些意思,不禁挑眉一笑。
明明办宫宴也不过是今日之事,这位赴了宫宴的郡王难道不知宫宴是为谁而办的吗?
竟连她这女主人公都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