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清下葬那日,天色阴郁乌云连绵,并不晴朗,持续了一整天。
直到第二日天才开始放晴。
涪陵桥下水流潺潺,三两妇人在桥边的石板上浣衣,聊着邻里家常,嬉笑怒骂。
一派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象。
虽比不上帝都中心的富贵繁华,但在这里居住的人过得却是帝都最寻常平静的日子,安宁而祥和。
空气中泛着河水特有的那股水草气,湿漉漉的却不难闻。
还有若有若无的药草味弥漫漂浮着,那是一种带着些许苦涩的清香。
邹回春义诊刚刚结束,他在桌案上搁了一块小木牌,写着午后再行义诊的字样。
坐了大半晌,腿都已经有些发酸发胀发麻了。
邹回春侧过身子,将他的长腿从狭小的桌案底下解放了出来,打算抻抻腿放松一下。
忽然有个人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道阴影笼了下来,遮去了大半天光。
邹回春:“……”
又来一个不识字的?明明小木牌都放出去了。
邹回春眼都没抬,直接摆了摆手,语气还算客气,“上午的义诊已经结束了,阁下等午憩之后再来吧。”
邹回春在这儿坐着忙活了大半天,挨个给几十个病人望闻问切诊断一番,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
只能从他摆手的幅度,窥知他内心的惫懒与不耐,懒得应付病人了。
慕白涧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我看着像有病的样子?
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师兄,我没病。”
邹回春:“!!!”
这熟悉的声音,这该死的“师兄”,惊得邹回春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已经易容更名,就算真是他的小师弟站在这里,那也只有对面不相识的份儿。
嗯,可不能惊慌失措,自乱阵脚,否则便等同于承认自己是杜玉霖了吗?
邹回春心中如是想道。
于是邹回春压下心里的慌乱,强装镇定地转过身,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瞅着慕白涧说道:
“什么师兄师弟的,我师门就我一个,我是我师傅唯一亲传、关门弟子!
你认错人了,快走吧!穿着脏兮兮的,还师兄?我可没你这丐帮小师弟!出去出去!”
慕白涧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的灰袍:“……”
他心中疑窦渐生,眼前这皱皱巴巴的小老头当真是自己那清冷尊贵如高岭霜花的大师兄吗?
他大师兄放屁都是香的,可这小老头……
慕白涧只觉得邹回春张口说话时粗陋不堪,吐沫横飞,恨不得都要将唾沫崩他脸上去的那种。
不管了,容熙的命捏在自己手中,宴清那傻小子总不敢骗他的。
是不是师兄,一试便知。
慕白涧眼底划过一抹戏谑的笑意。
慕白涧已经偏过头去,不再与他对视说话,只是手掌还像赶苍蝇似的朝外挥着。
蓦地,慕白涧一把握住了邹回春粗粝干瘪的手掌。
邹回春:“!!!”
邹回春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想把手抽回来,可慕白涧那劲,除非自己用武功内力与他相抗衡,否则根本敌不过的。
可一旦他动了武,便等于露了馅。
试问一个普普通通的药堂小老头,哪来的本事与幽冥宗第一高手较起劲来还能不相上下、不分伯仲的?
这岂不是很令人生疑?
邹回春心里憋着气,慕白涧这是故意的,故意试探他会不会武功,试探他是不是杜玉霖。
偏偏自己为了不露馅,只能这般任由他揩油。
慕白涧握着邹回春的手,一跃翻过桌案到了邹回春跟前。
慕白涧笑得春风和煦,带了点憨地同邹回春说道:“师兄,我知道这苍老丑陋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你。
别躲了,你都已经躲了我这么多年了,还没消气啊?再大的气也该烟消云散咯。”
邹回春不光是嘴角抽了抽,就连脸皮子都跟着抖了抖。
“大庭广众之下,莫与我拉拉扯扯,毁了老夫的清誉你担当得起吗?”邹回春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用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结果不难猜,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法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反倒是惹得慕白涧越攥越紧。
在两股力相互作用下,邹回春只觉得自己的指骨都要被他勒断了。
与此同时,慕白涧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邹回春的神态反应和他身体的反应。
慕白涧使了多大劲他心里很清楚,按理来说被自己这样用力攥着,正常人的手定然是会充|血泛红的。
可眼前这人只是吃痛地皱着眉头,手上的皮肤没有呈现出丝毫的血色。
就像,就像是一张死皮。
慕白涧不由地想到他师兄的易容术十分精湛,可谓是出神入化。
他顿时茅塞顿开。
慕白涧轻轻一挥衣袖,兀自掀起一阵风将回春堂的门给关上了。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回春堂内的伙计都在后院用膳,前堂只有一个邹回春在。
邹回春见这架势忍不住挑了挑眉,随即他便勃然怒骂道:“你这歹人,究竟意欲何为?!”
“师兄……”慕白涧的声音带了丝委屈。
手却是一点儿也不老实,此刻已攀上了杜玉霖的下颌边缘,指腹轻轻拂过他带着人皮面具的脸庞。
杜玉霖满脸警惕地看着他。
慕白涧指尖在灵活地游走,最后滑到了杜玉霖的耳垂位置,而后拈住圆润微凉的耳垂轻轻摩挲着。
慕白涧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温柔浅笑,手上的动作却是又快又狠,让人始料未及。
只见慕白涧“唰”的一下,从杜玉霖耳后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完整地扯了下来!
杜玉霖本来以为他这是手欠得慌想揩油,之前慕白涧也总是以各种由头揩他的油。
虽然说是深受其害吧,但杜玉霖也的确是习惯了。
以至于方才慕白涧摸他脸的时候,他一时不察,竟让他将面具撕了下来。
慕白涧将手中软弹的面具随手丢到一边,而后细细地凝视着杜玉霖面具之下的面容。
因为被人皮面具捂着的原因,杜玉霖的脸看上去更白了几分。
面如冠玉,肤容胜雪,眼含秋波,鼻若悬胆,薄唇如樱。
浓淡得宜的剑眉下,狭长的凤眸似盛着潺潺春水,鼻梁如远山般挺拔,葳蕤潋滟,风流无拘。
只是沉溺于师兄美色的慕白涧根本没有注意到,此刻杜玉霖眸中盛着的春水隐隐有沸腾的迹象。
“小白。”杜玉霖不悦地蹙起眉头,脸上带着愠色,扫了一眼慕白涧扣住他的那只手。
慕白涧立刻将自己的狗爪子松开,神色苦恼而悻悻地解释道:
“师兄一直躲着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师兄可是又要恼我?”
杜玉霖:“???”
他这不解风情的小师弟什么时候竟也学会了恶人先告状这招?还委屈巴巴装可怜?
杜玉霖剑眉微蹙,没好气地反问道:“我为何躲你,你不知道吗?”
虽然他此刻的心情已是极差,很是不耐,但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温温柔柔的。
以至于会给人一副很好说话很好欺负的假象。
慕白涧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始低头装无辜。
他唯唯诺诺道:“我不就是冲师兄说话嗓门大了些,胆子大了些,妄为了些……”
杜玉霖:“……”
眼瞅着慕白涧一脸无害的模样,杜玉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下,语调中更是带着难掩的诧异之色。
“些?”
杜玉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云淡风轻一些,只是言简意赅地反问了一个字。
看来这几年小师弟不光学会了恶人先告状,还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杜玉霖心中一阵的痛心疾首。
“昂!就是‘些’,可不是嘛?”慕白涧脸不红心不跳地应承了下来,脸上的微笑比山间的小鹿还要乖巧温顺。
不能认,不能认,打死都不能认,认了师兄又要躲着他了。
慕白涧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反正他脸皮子厚,继续厚下去也无妨。
这还是他宝贝徒儿给他支的招呢,虽然他直觉这招有点馊。
但小卫说得没错,“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馊就馊吧,反正师兄想把他赶到荒山野岭再也回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还怕师兄的不悦会更多吗?
杜玉霖被他气得够呛,只好用力地甩了甩自己的袖子,发泄着心中的不爽。
杜玉霖冷哼一声,在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开始细数起慕白涧那些年对他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杜玉霖先是微微蹙着眉头,“大半夜,往我寝室丢马蜂窝的是不是你?”
慕白涧抿了抿唇,“是。”
杜玉霖眉心直接拧成一个“川”字,“趁我闭关静坐,溜进来用火折子燎我头发的是不是你?”
慕白涧眨巴眨巴了眼睛,“是。”
杜玉霖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满脸冷峻,“假借为我清理伤口替我上药之名,偷窥我洗澡,看我身子的是不是你?”
慕白涧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声音已经开始发虚了,“是…吧…”
杜玉霖呼吸都气得重了几分:“偷看我泡温泉,还将我所有衣物一件不留全部偷走的是不是你?”
慕白涧直接羞得不行,只好低头望着鞋尖,弱弱地承认,“大概…可能…也许…是我吧……”
慕白涧回想起每次师兄发现是他干的后,师兄那无能狂怒然后漫山遍野追着他打的画面,莫名有些想笑。
可这个时候他若是真笑出来了,那就是打着灯笼上茅房——照(找)屎。
定然会被师兄一掌给拍进涪陵河里去泡澡的。
此时此刻,慕白涧只想将自己高高大大的身躯缩藏进相对狭窄矮小的桌子底下,躲着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