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已中天,众人皆无声,满室阒然。
容熙跪在地上跪了半晌,一直没听到覃鸢开口,心渐渐沉了下去,比这平地的温度还要凉上几度。
想必她是不肯的,也是,况且自己还说得这般不痛不痒。
于是,容熙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抬起膝盖,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
阿秋阿天立刻面露警惕,不约而同地挡在了覃鸢的身前,生怕容熙会对自家公主不利。
然而容熙只是转身走到了宴清的身旁拿上了他的佩剑,旋即再度向覃鸢跪下。
双手举着宴清的佩剑,容熙凤眸低垂,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地上的青砖。
唇瓣微微翕动,用毫不拖泥带水的声音说道:“但凭公主出气,公主不必顾忌着什么,容熙甘愿领受。”
阿秋阿天又惊又惑,完全没想到容熙会来这么一手。
覃鸢伸出手,将挡在自己面前把她遮得严严实实的阿秋阿天往两边轻轻推开了些。
阿秋阿天不放心,起初还不肯动步,覃鸢朝她们摇了摇头后,两人才勉强让出了一条路来。
覃鸢迈着轻柔的步子,走到容熙面前,然后将手伸向了容熙双手捧着的那柄剑。
勾莲式样的凤头履,缓缓走到容熙眼前。
覃鸢裙摆翩跹,随她的步伐微微晃动。
而始终低着头的容熙见到裙摆在他跟前止住摇曳后,眼睫微颤,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覃鸢没有拔剑出鞘,只是轻柔地抚摸着剑身上镌刻的精美花纹,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意。
这是宴清的佩剑。
覃鸢双眸红得愈发艳丽了起来,泪光盈眶。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停顿良久,才将目光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容熙。
他身姿欣长,即便是跪着,腰背体态也比旁人好看上许多,丝毫未折损其风姿。
覃鸢沉郁片刻,开口说道:
“在嫁给宴清之前,他就曾亲口同我说过:他会敬我、护我,唯独无法爱我。
因他只有一心,已许他人,再难许我。
其实在嫁他之前,我便想过也许有朝一日他会为了别人舍下我,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我自己选的路,纵使事发突然,纵使事与愿违,纵使日后再无人与我共担风雨,我也认了。”
她提及宴清所言之时,容熙眼圈红得更厉害了,最后他带着些许诧异抬起了眸子。
宴清都这般跟覃鸢说了,她这样的骄女竟还愿意嫁他?
“我很傻吧?
迎着容熙的目光,覃鸢倏地扯了扯嘴角,“果然,上苍并未佑我。”
容熙:“……”
容熙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眼眸微垂,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觉得覃鸢也是一个可怜人。
幸福大多相似,而可怜人各有各的可怜。
紧接着,覃鸢扬起一抹苦笑,以一种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
“这是他的剑,我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用他的佩剑去伤害他以命相护的人?如何忍心?”
说完,覃鸢松开了搁在宴清佩剑上的手。
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转过身,对阿秋阿天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阿天蹙起了眉头,似乎是不理解覃鸢为何要答应容熙如此无理的要求,“公主…您想好了吗?”
“是啊公主,咱们若是就这么回去了,您想反悔都难了。”
阿秋也在旁边压低了声音劝着覃鸢三思,她们很怕覃鸢一时的心软,造就日后无法弥补的遗憾。
覃鸢知道她们都是在为她着想,面前冲她俩挤出了一丝笑容。
“旁人也就罢了,你们还不知道我吗?凡是我做的决定,我都不会后悔。而且这是我三思而后的决定,我希望你们能支持我。”
在覃鸢眼中阿秋阿天不是一般的婢女,她也会在乎她们的想法。
“是!”阿秋阿天异口同声地应了一声。
而后两人一左一右主动搀扶起了覃鸢,三人缓缓朝着院外走。
如今公主新婚丧夫,已是十分艰难痛苦,她们更要无条件地陪在公主身边,才不至于让公主感到孤立无援的无助。
跪在地上的容熙抬眸望着覃鸢在两人搀扶下都走得有些不稳的步子,心头复杂,百感交集。
似是想到了什么,容熙提着衣摆蓦地站起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追了出去。
没几步他就追上了覃鸢。
阿秋阿天仍然对他十分戒备,甚至可以说他们不喜这个长得跟狐狸一样勾人的男子,并对他抱有敌意。
若不是这个男狐狸精,王爷也不至于英年早逝。
王爷还那般年轻,本应还能再活许多许多年。
“不得无礼。”覃鸢淡淡开口。
阿秋阿天这才气呼呼地往旁边让了让。
覃鸢眼帘微掀,看向容熙,音容清冷,“公子还有什么事?”
“这是我为宴清换衣服时,他藏在里衣里的。”容熙从袖中取出两张契书,递给覃鸢。
容熙眉眼低垂,望着捏在他手中的契书,脸上挂着淡云轻风般的微笑,那笑意淡到几乎微不可察。
他徐徐开口,嗓音分外轻柔,眼底也溢出柔光。
“他是个小财迷,将这契书藏得可好了,没有破损,也没有染上血污…”
说到这里容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情绪再度翻涌了上来,像去而复返的潮汐一般。
覃鸢望着他,黛眉微蹙。
一时间竟不知道她与他两个人之间究竟谁更可怜一些。
容熙忍住心里的酸楚,清了清嗓子,同覃鸢说道:
“我与宴清都对不住你,这契书你拿着最合适。我瞧过了,值些银两,你留着日后傍身也好。”
覃鸢并不是很想收,“我不需要这些。”
容熙能够理解覃鸢的心境,所以他没有对她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悲悯同情之色。
他只是十分平淡地说着,仿佛自己有本事置身事外一般,“无论你需不需要,这都应该交由你处置。
这也是宴清的意思,算作对你的微末补偿。这是宴清最后留给你的东西,收下吧。”
容熙这么说,覃鸢满是清冷坚韧的俏脸终于松动出了细微的裂痕。
她眼圈有些红,动作缓慢地伸手将契书接了过来。
“公主日后有什么打算?”容熙忍不住开口问道。
婚仪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她与宴清也未行最后的周公之礼,按理来说覃鸢其实还有得选。
只要她想,离渊帝也不会拂覃国这个面子,让覃国公主新婚当晚就开始守寡。
新婚之夜就开始守寡,这显然说不过去,也显得离朝不近人情。
覃鸢明白容熙的言外之意,也知容熙没什么恶意,所以她并不恼怒,反而低着头认真思忖了片刻。
“我既进了郡王府门,一日是他的王妃便一生都是他的王妃。郡王府虽不兴盛,可上上下下也有那么多口人。
宴清去的突然,郡王府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我身为郡王妃应当承担起我的责任,照料好府中上下。
让郡王府不至于就此荒废,在帝都除名。”她轻声说道,眉眼间透着温柔与坚定两种截然不同的神采。
当这两种看似冲突的情绪同时在她眉眼中出现时,容熙并不觉得突兀怪异,不伦不类。
反而对这看上去娇弱无力的女子,由衷生出些许钦佩之意。
郡王府有一位好王妃,当初撮合覃鸢与宴清的人都没有看走眼,她确是难得的良配。
也许是她年轻未经世事,又或许她是初出牛犊不怕虎,可这些都不能抹灭一个女子知难而上的坚毅与勇敢。
容熙是欣赏她的,如果将他换到覃鸢的位置上,他不见得能比她更加勇敢。
不,他向来畏缩,绝不会有她这份勇气的。
这么想着,容熙心中不禁泛起连连苦笑。
覃鸢临走之前,也不知怎的竟说了一句:“珍重。”
容熙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眸,回道:“珍重。”
两人互道珍重后,覃鸢便领着两个武婢先行一步离开了。
容熙目送着覃鸢离开,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笼着愁绪。
没有人能够体会,此刻的容熙神情与心境是何等的纷乱与复杂。
既说不出口,也无法形容。
卫澜霆与江无虞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卫澜霆冷冷地问道:“你打算将宴清,葬在何处?”
他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对容熙的那股杀意已淡了很多,几乎已经散尽。
提及宴清时,容熙的面上带着如烟似雾的朦胧笑意。
而卫澜霆问的这个问题,他在带宴清回帝都的路上想了很多,也包括将他葬在何处。
“这别苑我一个人住着很空,我打算在院中都种上他喜爱的梅树,将他葬在雨心亭旁的梅树下。
没多久便要入冬了,待到冰天雪地,簌雪纷纷落于庭院作飞花时,有我与红梅相伴,他应该不至于太过清寒孤冷。”
星黯稀疏,明月高悬,洒下的清辉都带着秋日的凉意。
容熙微微扬起下颌,望着头顶的满目星空,莞尔一笑。
他这别苑很是清幽,从前或许有时还会觉得偏远了些,现在却觉得刚好。
余生,他就打算在这别苑中守着宴清。
阴阳相隔固然要承受死别之痛,可是彼此作伴两心依偎,风霜雨雪、炙阳雷电都不觉苦。
都能品出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