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宴设在李府。当朝的御史大夫老来得子,府上这金贵的嫡公子一生下来就得了万般宠爱,连这百日宴,也办得是风风光光,闹得满城皆知。
天色将晚,御史府的门前便停满了车辆,封灵城大半朝臣都受邀前来,华衣锦袍,扰扰如云。
听夏掀开马车帘看了眼,嘀咕道:“李晟这次好大手笔。”
受邀而来的人越多,他李晟的名声越大,权臣地位跃然纸上。御史大夫此举,明面是彰显对这嫡子的宠溺之心,暗地里,却是为了告知天下人他如今的名势权力。
楚晋一脸懒怠地倚在窗边,道:“魏钧澜不是没来吗?”
“魏相?他如今还在称病,谁也不见,肯定不会来。”
“他什么时候肯出来,”楚晋悠悠道,“恐怕就有大事要发生了。”
“……”
听夏被他这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搞得起了身鸡皮疙瘩,连连摆手:“你别乌鸦嘴!”
说完,他又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见最前面一辆马车中正有一人慢慢走下来。
那辆马车奢靡非凡,镶银嵌玉,厢顶安着三颗夜明珠,金碧辉煌,闪闪发光,将一旁的几辆照得黯然失色。
听夏看直了眼,情不自禁道:“好亮啊……”
他尚还眼花缭乱,冷不防听见楚晋道:“那是梁王府的马车。”
“梁王?!”
马车上的人露出身形,正是大秦延帝的二子,梁王楚戎。
他身形高大,神色暗沉,举手投足间是战场厮杀而来的暴戾阴鸷,居高临下看人时,狂躁之气随之而来,轻易便吓得旁人两股战战。
若论他的外貌,本应也算是俊美,只可惜有一道深深刀疤将这表象割裂开,露出暴虐的真相来。那道疤痕横亘他的左眼,将原本的面庞变得狰狞丑陋,将他变成了一个独眼。
听夏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梁王,饶是听说过他的样子,亲眼见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的左眼竟然真的……瞎了?”
楚晋松了撩着车帘的手,目光跟随着缓缓走入御史府的楚戎,漫不经心道:“你知道他这只眼,是被谁废的吗?”
这种事绝非常人所能知。听夏立刻问:“是谁?”
那边,楚戎忽然站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仅剩的一只右眼倏尔看了过来。
听夏手一抖,却听耳边,楚晋轻声吐出几个字,含着浓浓的兴味——
“沈、孟、枝。”
听夏瞪大了眼。
“啊?这、这这……”
他听说这些年来,梁王一直抗拒以面示人,常年深居简出,身旁侍奉的人,更是未经允许不能抬头。但凡露出一丝惊恐之色,就会被拖下去乱棍打死。
除此之外,这位暴戾的王爷,却近乎着魔了一般,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到处找一个人。鲜有的几次外出,也是因为有了消息,他赶过去抓人罢了。
而被他抓到的人,必然会受到百般折磨,痛苦不堪地死去,连尸骨也被曝之荒野,任野狗啃食。
于是世人猜测,这个人一定是梁王的死敌。
“所以说……”听夏喃喃道,“梁王一直以来找的人,就是他?”
外头楚戎已经收回视线,走进了御史府中,听夏这才有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楚晋随口道:“是吧。”
听夏表情奇怪:“可是沈孟枝已经死了啊。燕秦之战的时候,他不是因为通敌,被城中反抗的士兵百姓给杀了吗?”
“传闻的确是这样。”
楚晋微微侧过脸去,目光落到听夏脸上,颇有些意味不明。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窗外夕照漏进来,映在他面上一抹绯红光斑,平添了三分烟火色。
“我之前和你说过,他和胥方很像。”楚晋缓缓道,“同样因自己保护的人而死,同样被自己的国家判罪抛弃,只是胥方沉冤昭雪,他死后,仍是满身骂名。”
听夏奇道:“听起来你觉得他的罪名是被冤枉的?你见过他?”
楚晋道:“见过一次……也许不能算数。他戴着面具,我看不清。而且他也没看见我。”
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行驶到了御史府门前。二人一下车,便有门童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领着他们往正厅走去。
听夏将手中的礼物递交给门口的侍童,随即快步跟了上来,悄声问:“哎,你最后换了什么东西给李晟?”
《春日宴》似乎背后牵涉到诸多关系,楚晋便没再把它作成贺礼。他不紧不慢道:“从库房里随手拿了一对长河玉麒麟。”
他说得随意,把这价值连城千金难求的宝物说成了街头小巷随处可买的陶人俑。听夏一边咂舌一边心中痛骂这人的败家,满脸肉痛地走了一路。
下一刻楚晋却忽然停了下来。他这一动作来得毫无预兆,听夏一个急刹,险些摔个狗啃泥,堪堪扶住了栏杆,问:“怎么了怎么了?”
楚晋置若罔闻。
他几乎定在了原地,神色先是诧异,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一点点冷了下来。
刚刚还好好说着话,明明上一秒还对这御史府兴味索然、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如今却像是忽然被触到了逆鳞般,几乎压抑不住冰冷的怒意。
听夏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惊胆战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对面的亭台中,看到了一个人。
李晟这御史府看着虽板板正正,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榭,湖光山色,一应俱全。他们行经的这条路,正是沿着一处人造湖。
春意未至,湖面落叶凋零,孤零漂泊。几尾赤金锦鲤戏于水中,撞破湖面映出的天光云影,撞出阵阵涟漪。
湖心亭内坐着一人,正伸出手来,指尖轻轻拨动这漓漓湖水,弄皱一池碧波。露出的一截腕骨伶仃,苍白消瘦,不堪一握,似乎轻易便可折断。
他安静靠在倚栏上,眼睫低垂,无视了不远处的人世红尘、来往喧嚣,天地间似只剩了这池水、几尾鱼,再无旁物能入他的眼。
饶是向来头痛那些诗词古经的听夏,此刻脑中也无端冒出半句残诗来——
一从玉指纤纤困,腰肢瘦尽黛眉残。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听夏仍是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他一瞬间福至心灵:“等等?!他难道是……”
他跟在楚晋身边多年,只曾见他为一个人失态过。
是在褐山脚下,上元节夜。
楚晋没回答,看来也没有心情回答。
他视线定在那人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似乎在确认对方无恙。良久的沉默后,才缓缓开口:“你说,李晟前几日带回来一个贵客。”
听夏猛地反应过来,出了身冷汗。
楚晋笑了声,眼底却毫无笑意,低声重复了一遍。
“动了私刑?”
“……”
听夏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也许并没有说得那么严重……”
他们在原地停留太久,引起了那领路门童的注意,出言提醒道:“大人?”
楚晋淡淡收回目光,轻吸一口气,转过头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走吧。”
听夏亦步亦趋地跟上,眼神小心翼翼地自摄政王看似若无其事的背影掠过。
总感觉,有人要遭殃了。
*
“摄政王到了。”
侍从来报,李晟听完,淡淡道:“知道了,按我先前的吩咐去做。”
等到那人退下,便听一人冷声道:“你请他来做什么。”
李晟蹙眉,看向对面神色倨傲的梁王:“今非昔比,你不曾与他正面对上过,不知道此人的心狠手辣。他如今的实力,绝对不可小觑。”
楚戎冷笑一声:“不过就是秋江上杀了几个人,就让你忌惮如此。”
他这话说得轻蔑,连带李晟一起骂了,后者脸色难看,道:“你还当他是曾经那个懦弱无能的世子?他用那副面孔骗了多少人,让我们以为他是个无需提防的废物,结果呢?平白错过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管他是真是假,”楚戎勾起一抹狠厉的笑,“我都能要他的命,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李晟沉沉看他一眼,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打算?”
闻言,楚戎轻轻伸出一根手指,遥遥一指,指向了面前摆放的地图一角。
李晟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微微蹙眉。
“这是……”
“他今日来了,就别想再走。”
楚戎用手指缓缓在地图上划出一片区域,傲慢道:“他回府可能经过的每一条路上,我都埋下了弓箭手。他逃不掉了。”
李晟眉头微舒,低声道:“此次必定要将他拿下,陛下病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当今朝堂之上,旁人只知道他与丞相等文臣是一派,却无人知晓他与梁王的这层关系。如今丞相又告病归隐,一众文臣,费尽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威胁到手握兵权的摄政王。于是,久居沙场、麾下有八万将士的楚戎,就成了李晟合作的不二之选。
“我知道。”楚戎应付了一句,忽而话锋一转,“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准备怎么处理?”
李晟知道他说的是江枕,沉思片刻,道:“他是今后击垮萧琢的关键,此外,也与楚晋有关。我今日让他来,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最好……让他成为楚晋的牵绊。”
“就凭他?”楚戎冷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怕是连阵风都受不住。”
李晟道:“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楚戎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下一刻,神色骤然阴沉下去,“我要他死。”
“要怪就怪他长得像姓沈的那个疯子。几日前没能要了他的命,总有一天,我要慢慢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饮其血啖其肉——”
他看着身侧一言不发的李晟,缓缓勾出一个血腥至极的笑容来。
“放心,现在他还有用,我就让他多活一会儿。等到楚晋死了,他没了用处,御史大人,记得把他留给我处理——”
“我要先剜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恭喜楚戎李晟双双登上楚楚的暗杀名单!
摄政王到时候看见枝脖子上的掐痕又要心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