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敲门声唤回了游离的神智,沈孟枝猛地惊醒,下意识把人一推,表情还有些空白。
阿囡脆生生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哥哥,我娘喊你们吃饭啦!”
沈孟枝条件反射地回复道:“好……”
话一出口他就僵住了。刚刚那一个“好”字,声音飘忽尾音发颤,带着明显不正常的温度。
好在阿囡没听清:“哥哥,你在吗?”
沈孟枝猛咳了一声,等自己彻底恢复冷静后,才端端正正回复道:“在,我们马上出去。”
回过头时,罪魁祸首正靠在床头睨着他笑。沈孟枝闹心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欲盖弥彰地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衣服,楚晋挑着眉问:“是那个羊角辫小姑娘?”
“对。”沈孟枝确定自己的穿着已经得体后,才回答他,“我们跳进江里后,漂到了涑水下游,这里是术平城的郊野。阿囡一家救了你我,这几日,我们都住在她家里。”
他目光扫过楚晋身上遍缠的绷带,道:“你不方便走动,要不还是留在这里。”
“没关系,我能走了。”楚晋道,“我心里有分寸,放心。”
即使知道他这般强撑着是想要去向阿囡一家道谢,沈孟枝还是不太放心。他仔细检查了下对方伤口的状况,又在后者拒绝的眼神下坚定不移地给人披了一件外衫,最后伸出手来:“我扶你。”
楚晋失笑:“我又不是瘸了。”
沈孟枝就知道他不会乖乖听自己的。他面色平静,手却没动,道:“那我牵着你。”
果然,此言一出,楚晋的神色就变了。他就像怕对方反悔一样,反手扣住沈孟枝的手,借势站了起来:“走。”
宽大的衣袖落下来,掩住了两人相握的手,沈孟枝收回视线,笑了一声。
*
阿囡家的院落收拾得很干净。这个村子里人口不多,规模不大,因为邻着烛照山,大多数村户都依靠打猎为生。
看到并肩而来的两人时,阿囡正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跑出来,小姑娘的羊角辫在脑后一跳一跳,像两只兔子耳朵。
她慢慢停下欢快的步子,一脸奇怪地盯着楚晋看,忽然开口问:“漂亮哥哥的嘴巴怎么破啦?”
沈孟枝:“……”
阿囡用手指了指自己嘴唇上同样的位置,一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忧心和认真:“就是这里。”
认真应该是出于忧心,而忧心……大概是由于她喜欢的这张脸上出现了一小块不细看都看不出的伤口。
沈孟枝还在想该怎么回答小姑娘,他身边的人已经开了口:“破了吗?”
楚晋唇角是一抹浅淡笑意,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也有点惊讶,但很快恢复如常:“应该是太久没喝水,所以干裂了。”
说完,他蹲下身,与阿囡平视,摸了摸她的羊角辫,道:“如果有别人问起来,阿囡可以跟他们解释吗?”
他的外貌本来就很吸引小姑娘,如今散发出来的气息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睛。阿囡呆呆地抓着自己的辫子,脸上有点红,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沈孟枝听着他一本正经地瞎扯,忽然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人捏了捏,他低头,正看见楚晋眼底一点促狭笑意一闪而过,然后又在面对小姑娘时恢复了正经。
“……”
等对方重又站起身来,沈孟枝轻声道:“我发现你好像很会哄小孩。”
楚晋:“嗯?”
某一天在御史府的某句话忽然出现在他的耳边,沈孟枝看了他一眼:“是因为有经验了吗?”
“……”楚晋很快反应过来,“听夏跟你说了什么?”
沈孟枝“唔”了一声,忽然笑了。他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摄政王一遭,打趣道:“看不出来,你也算是当过爹的人了。”
摄政王良久地沉默:“…………”
他大概猜到了听夏都说了些什么,一脸郁色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两者没有联系。我收养听夏,仅仅是因为受人所托。”
沈孟枝“哦”了一声。
楚晋道:“你不信?我可是清清白白,没有什么不明女子托孤,也没有私生子找上门的戏码。”
“……”他不说还好,现在沈孟枝满脑子都是他口中这两出戏码。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两种场面,怎么都跟楚晋沾不上边。
他本来只想看对方窘迫的样子,结果没看成,摄政王坦荡得很。于是只好说:“信。”
再说不信,楚晋非得把听夏叫出来以证清白不可。好在这时候阿囡的爹娘也出了屋,招呼道:“小枕,吃饭了!”
沈孟枝把人牵到了竹凳前,道:“你先坐下,站久了对伤口不好。”
楚晋听话坐了,下一秒手中一空,熟悉的温度随之散了。他目光跟随着对方往厨房而去的背影,忽听见一旁有人道:“你们兄弟间真是情义深重啊。”
兄弟?楚晋回过头。
他身旁不知何时走过来一个年轻汉子,身形悍利,长相颇具山里人的野性,正一手提着一坛酒坐下来。
酒坛重重搁在木桌上,碗筷跳了跳。
这应该就是阿囡的爹。术平原先也是旧秦的城池,这里虽在郊野,人却也延续了旧秦一脉的豪爽与好客。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看样子也想给楚晋来一碗,忽地想起什么:“哦,对,小枕嘱咐过我,你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楚晋摇摇头,接过对方手中的酒坛,给自己倒满了。他举起酒碗,微笑道:“一碗无妨,我还要多谢兄台出手相救。”
对方一愣,随即笑了一声。酒碗相撞发出清脆一响,酒水入喉,烧得肺腑火辣辣一片,楚晋不动声色咽了,面上笑容丝毫未变。
即便如今天下一统,旧秦这片还是曾经的风格,喜欢喝烈酒。酒越烈,越显出主人对来客的重视。曾经楚晋的好酒量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对方见他四平八稳的样子,有些惊奇:“看不出来,老弟你酒量这么好?”
楚晋道:“一杯酒而已,不成敬意。”
他极少有如此真心实意地感谢什么人的时候,不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沈孟枝。
然而对方放下空空如也的酒碗,忽然开口道:“不是我救了你。”
楚晋对人语气的变化格外敏锐,几乎是在他开口的一瞬就抬起了头。
“要说起来,”对方说,“是小枕救了你。”
“我那日只是进山打猎,很远就看见了地上的血迹。猎户嘛,对血的味道都是很敏感的,我一下子就辨认出,那是人血。更确切的说……是他的血。”
楚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厨房的门帘被风吹得轻轻扬起,露出模糊朦胧的人影。沈孟枝在一旁洗着手,唇角带着很淡的笑意,微微侧着头,似乎正在与身侧的女人交谈。光影打在他的脸上,晕开一种近乎虚幻的美感。
楚晋听见耳畔的声音继续说:“我沿着血迹找到了一个山洞,发现了你们。你伤得很重,虽然伤口他都给你处理了,但还是在恶化。看见我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求我救你。说实话,老弟,我现在还在庆幸自己找到了那个山洞。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找来,他是怎么打算的,大概会继续背着你,把这个山头也爬过去。”
“他看起来很冷静,就好像什么都想好了,提前预演过很多遍。”阿囡的爹感慨道,“就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很难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带一个伤者走出那片山。”
他说完,看了眼良久未发一言的楚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继续给他倒酒:“来,老弟,再来一碗……”
酒坛在半空中停住,因为有一只手轻轻遮在了空碗上。
沈孟枝将另一只手上的菜摆到了桌上,轻飘飘地把酒挡了下来,笑道:“杨大哥,一碗也就算了,他现在还不能喝太多。”
阿囡的娘也走了出来,见状也嗔怪道:“你个酒鬼自己喝也就罢了,非要拉人家陪你做什么?小枕跟你说了多少次,人家伤还没好,不宜饮酒!”
“哎呀我忘了,对不住对不住……”
夫妻俩压低的拌嘴声中,沈孟枝在楚晋身边坐了下来。因为在厨房帮忙,他把过长的黑发用一截随手折下的木枝挽了起来,流云一般,倾泻于肩。
看过来时,他唇角笑意还没散去:“怎么这么看我?”
楚晋出神地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伸手抽出那根挽发的木枝,看万千发丝倏尔散开。
想要撩起他的发尾,缠在指间,便像缠住了缘结。
可他显然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做,毕竟沈孟枝和他对外宣称的身份仍是兄弟。楚晋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你看到我喝酒了?”
“看到了。”
“为什么不拦我?”
闻言,对方弯了弯眼睛:“我听说,以往旧秦好酒,喝越烈的酒,越能代表最高的礼节。”
“于情于理,你都要谢谢杨大哥,我看过你的伤口,少喝一点酒没关系。”他顿了顿,开玩笑道,“但你要是酒瘾上来了,我就只好打晕你,把你拖到床上去,不准下来。”
大概是顾忌着阿囡一家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贴着耳缝的窃窃私语。楚晋笑了笑。
“是你救了我。”他说,“一直以来,都是你。”
他看到眼前人的眼睛倏地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竹篱茅舍,炊烟袅袅,陷入凡间的烟火尘嚣。他牵起对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
心跳声透过血肉,稳而有力地传到了沈孟枝的手心。
烈酒是那些人的礼节,不是他的。
“我对你的最高礼节。”楚晋低声道,“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太忘我的后果就是
阿囡她爹:你们在干啥?
枝(骤然抽回手):……他胸口疼,我帮他看看。
楚(捧心):是,很疼,他帮我治心病。
阿囡她爹(竖大拇指):果真兄弟情深!
总之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