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陈家仍是一片愁云惨淡。
陈旭一早便被人叫到了堂前。他原本已经将心放到了肚子里,不耐烦地到了地方,云里雾里低头一看,顿时瞪大了眼。
地板上赫然躺着一只死兔子。
“门外的死兔子,怎么在这里?!”陈旭惊道,“不是让人处理了吗?”
陈广生脸色难看,沉着嗓子道:“这是今天早上在家门口发现的。”
“什么?”陈旭的声音几乎穿透屋顶,“惠娘、还有那个杨棣,他俩不是已经被山神抓走了吗?为什么还会有一只兔子?!”
他咽了咽口水,艰涩出声:“……难道山神今夜还要来?爹,这可怎么办啊,再抓可就要抓到我们头上了!”
陈广生揉着太阳穴,焦躁和事件脱离控制的慌乱感顺着皱纹爬上眼角。他强作镇定道:“我已经通知了官府的人,今晚他们会来守着。”
自从山神一事出现后,府衙便未停下过派人彻查的时候,但凡哪家门口收到了山神的标记,官府都会派人过来,守上一夜。
虽然最后往往还是无济于事,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众人还是格外配合的。
然而陈家在村里的地位举足轻重,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陈广生皱着眉开口:“实在不行,再去请几个道士来……”
话音未落,陈显跑了过来,直直冲到了堂前。他看了看兄长和父亲的脸色,犹豫片刻,道:“爹,门外有个人,看样子是从外面来的,说想借宿一晚。”
陈旭想也没想地斥道:“借什么宿?咱家是随便什么人能来的么?赶紧打发走了!”
“等等。”他爹突然出声,目光多了几分思量,“山外的人?”
陈旭一个激灵,从陈广生突变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他问:“爹,你是想……?”
陈广生没有否认,站起身:“出去看看。”
陈氏父子出了屋,陈显推开门,小声道:“就是他们。”
一辆马车停放在陈家门口,马车下面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形高挑,正背对着他们,似乎在和车内的人交谈。另外一个要稍矮些,看起来不过十几岁,见到陈显他们出来,扬声道:“几位,商量好了吗?我在这村里问了一圈,都说你们陈家最大,能不能让我们住一晚?”
这少年看上去年轻,说话却像是摸爬滚打许多年了,张口就来,丝毫不怵。陈旭陈显看了自己亲爹一眼,却听后者说:“不知阁下有几人?”
陈广生在村里威风这么多年,还是有些眼力的,一眼便看出对方身上的衣着打扮不俗。陈旭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作声。
闻言,方才靠在车窗边,低声说着话的年轻人终于分给了陈氏父子一点注意力,微微侧过身,露出了正脸。
他眉梢眼角残余的笑意格外惹眼,转瞬又渐渐淡了,素白的面容上似水墨勾勒,一笔一划,描出乌黑的眼睫,又依次流转过高挺的鼻梁,浅色的唇。
看清的一瞬间,正不耐烦踢着石子的陈旭脚一偏,踢歪了。
对方目光浮光掠影从他身上轻飘飘掠过,最后落定于陈广生。他缓声道:“三人。”
陈广生看向少年:“这位是?”
那人道:“犬子。”
这样还剩下一人,那应该就是车里的人。陈广生目光转向车厢,问:“那马车中的是……”
对方忽地默了下,视线飘忽了一瞬,随即飞快道:“……妻室。”
看来这是赶路途经村中的一家三口……陈广生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携妻带子,有累赘就有弱点。他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些,再开口时,换上了一副笑脸:“原来如此,阁下是想携妻子在我家中留宿一夜?自然没问题。不知阁下贵姓?”
“在下姓江。”
“江公子,”陈广生笑道,“请进。”
陈旭这时候也看出了对方的身份不俗,语气缓和了些,道:“江夫人呢,不下来吗?”
这称呼一出口,听夏险些没压住嘴角幸灾乐祸的弧度。沈孟枝眼皮一跳,继续镇定道:“拙荆有些怕生,我先去同他说两句。”
众目睽睽下,他步履有些沉重地转到了车厢前,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也没见楚晋如今是什么样子,妆容和服饰都是阿囡娘亲准备的,他像个新婚前夜的夫婿一样,等到成亲的当天,掀了盖头才能看到对方的样子。
现今“盖头”就在眼前,沈孟枝心情复杂,伸出手来。
结果他的手还没碰到车帘,就被对方抓住了。
楚晋的手指修长漂亮,指腹带着薄薄的茧,但并不粗糙,除了骨架大一点儿,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沈孟枝垂眸,牵着他的手,把人从车里牵了出来。
众人的视线从轻轻摇曳的精致衣摆,到宽松笼罩住身形的梅色披风,一直往上看去,直到看到一面轻纱。
“江夫人”戴了一顶帷帽,白色薄纱将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简单粗暴地隔绝了一切视线。
陈旭眼底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陈广生则不解道:“夫人这是……”
沈孟枝轻咳一声:“他怕生。”
听夏仰头,对天忍笑。
怕生的“江夫人”一言不发地牵着自己“夫君”的手,甚至往他身后缩了缩,身体力行地做足了姿态。
陈广生点点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他也懒得多问,便吩咐道:“显儿,你去把马车安顿一下。旭儿,去收拾两间厢房出来。”
他领着沈孟枝几人走进屋内,状若无意道:“江公子这是第一次到烛照山么?”
“是。”沈孟枝道,“此番是陪拙荆回娘家省亲,才路过这里。”
“这样啊,”为了套近乎,陈广生又随口问,“不知江夫人的娘家在何处?”
“……”
听夏在身后一阵猛咳,沈孟枝面色不变,轻飘飘吐出两字:“封灵。”
摄政王的娘家,往大了说在封灵城,真要细究起来,大概就是在九重阙内。
但单单封灵二字便足以让陈广生一惊,毕竟是当今大秦的都城,与这山野之地天壤地别,他不禁多了一重顾虑,试探道:“江夫人仪静体闲,气质出尘,想必是出自封灵望族?家中田产地宅可还丰腴?”
沈孟枝心道,望族的确是望族,全天下无人不知的那种。田产地宅估计写都写不完,天下都是他家的,真要写的话,陈家这地盘也逃不掉。
他看了眼听夏抽搐不止的嘴角,淡定地回:“抬举了,不过是封灵村野之地,哪有什么田宅。”
陈广生这才放心,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自己目的上:“既然如此,江公子可曾听说过什么传闻?”
见沈孟枝成功被吸引了注意,看了过来,他特意压低声音,道:“这烛照山上,有一位山神。”
“山神?”
“没错。”陈广生道,“山里的人,大多是我们这样的猎户,靠山吃山,有了山神的庇护,才能打到猎物。村里的人都供奉这位山神。”
沈孟枝似乎来了点兴趣:“那供品是什么?”
陈广生道:“供品,是山神从我们这儿,自己取的。”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一直沉默寡言的“江夫人”忽然轻轻扯了扯夫君的衣袖。沈孟枝随即道:“对不住,拙荆身体不适,我陪他先回去休整片刻。”
如此轻描淡写被打断,陈广生心中略有不虞,但他已经透露了山神的存在,目的也算达到,便点点头:“如此也好,江公子请吧。”
陈家的确是村中少有的富户,给他们准备的厢房较阿囡家宽敞许多,桌椅也格外新。
听夏自称要出去放风,沈孟枝随他去了,刚关好门,一回头,就看见了规规矩矩坐在床上的“江夫人”,好笑道:“怎么了?”
男子的身形较之女子,还是要高大许多,好在那件梅色披风遮掩了大半,远看时,倒真有些弱柳扶风的意思。
装了一路哑巴的摄政王向他伸出手,手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动作。
“过来。”
声音低沉,含着笑,只不过绝不是女子会有的嗓音,与他这一身装扮格外违和。
沈孟枝抵着门,听着外面的动静,暂时没动。
对方顿了顿,又轻声道:“……夫君。”
“……”
正准备走过去的沈孟枝差点崴到了脚。
他瞪着演上瘾了的某人,低声道:“这里没人,你不许这么叫我。”
楚晋道:“在外也不能叫,在内也不能叫,你的脸皮怎么这么薄,嗯?”
他拖长了调:“方才不是还一口一个拙荆,也没见你脸红。”
沈孟枝嘴硬道:“那是为了演戏,你这是为了寻开心。”
“不是寻开心。”
楚晋手上忽地一用力,他猝不及防被拉了过去,手腕上搭着的力一个翻转,自己就倒在了床上。
沈孟枝一碰到床,强撑的精神便立刻像燃烧的火星一样四处溃散,身体深处漫上来的倦意把他的心神往下扯,他挣扎着道:“你做什么?”
“别动,你昨晚都没合眼。”楚晋道,“看你已经很累了,把你叫过来睡一会儿。”
仿佛知道沈孟枝要说什么,他又淡定道:“今晚山神过来,你还要守着我一夜,你确定到时候不会困到睡着?”
“……”
沈孟枝不动了。
他承认自己是有点撑不住了,之前还能靠喝茶吊着精神,现在是真的累了。
这种疲累感他无比熟悉,是药效快要结束的预兆,之后那道剑伤会先发痒,然后泛起连绵的疼。
休息一下吧……沈孟枝有些放空地想,那就睡一会儿。
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他对着面前的帷帽发呆,忽然觉得这层白纱有点碍眼。
“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沈孟枝来了点好奇,“我看看。”
楚晋抓住他懒洋洋拨动面纱的手指,道:“我也没照镜子。”
他这么说,对方的兴致更高了。沈孟枝撑起上身,与他面对面坐着,透过朦胧的白纱,依稀辨认出了熟悉又模糊的五官。
他听见楚晋的笑声:“你要当我的镜子么?”
沈孟枝问:“不行么?”
“唔,”摄政王认真想了想,“那如果太丑,你就实话告诉我。”
这张脸还有丑的时候?沈孟枝无言片刻,道:“我掀了。”
话音还没落下,他已经伸手,轻轻将那白纱拨开一角。
楚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原本漫不经心的垂眸一滞,下一秒便抬眼看了过来,眼底短暂的错愕一闪而过。
他脸上的妆容并不明显,没敷脂粉,口脂浅淡,只不过略微柔化了面部的轮廓,把从前那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明锐淡化了几分。
沈孟枝与他对视了须臾,手一松,那白纱又落了下来,遮住了这张过分漂亮的脸。
他冷静地躺回床上,掀开被子,把自己卷了进去,随即后知后觉地发现胸腔里有点吵。
心跳得太快了。
过了一会儿,对方摸索着靠了过来,笑意很深:“怎么样?”
沈孟枝翻了个身,装睡。
“夫君。”对方又道。
然而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回这两个字,于是继续装睡。
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楚晋应该是从床边离开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耳畔传来一声轻落至极的低喃。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