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沈孟枝脑中嗡地一声,被他的话牵动着满脸空白地低头看去。
被他扔到万宗阁角落里眼不见心不烦的某本情笺大全此刻正大剌剌地敞开着,那些曾令他头疼不已的文字撞入眼帘,还有自己那一个惹眼的“阅”字。
“……………”
手中的东西“哐”地一声砸到了桌子上,甚不优雅地滚落在侧。
这一声把他也惊醒过来,沈孟枝啪一下合上了这本作孽多年的禁书,耳根却因为难言的羞耻而泛起淡粉来。
他扣在书上的五指格外用力,像是要硬生生把这书戳出五个洞来,然后干脆毁尸灭迹。
平复了许久,沈孟枝才抿着唇,掀起眼皮,看了楚晋一眼,镇定自若道:“书拿错了,我去给你换一本。”
楚晋却不依了:“我已经抄了这么多,岂不是白抄了?”
他唇边带着笑意,却并不开心,反而是生气多一点,轻声问:“季寒是谁?”
沈孟枝装作没听见,抓起书就要起身。
按照以往的发展,楚晋必然会抓着他的手腕,死缠烂打满是醋意地追问个明白,他起身后也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想象中手腕上的力并没有落下来,耳畔也没有传来又是含笑又是咬牙切齿的问询。
他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却见楚晋已然垂下眼,神色平静地将刚刚手抄完的宣纸折了几折,扔进了纸篓。
感受到视线,他抬起头,无事发生一般,漫不经心冲沈孟枝弯了下眼睛。
不知为何,沈孟枝觉得这个笑容异常刺眼。对方异样的平静令他心里有些不安,原本不打算与他细究季寒这个人,此刻却鬼使神差道:“我不是想要你抄这个。”
他平静下来后,甚至不敢想象楚晋看到这些情笺后的心情。要他抄这个,无疑于要他放下骨子里的骄傲,乃至于像是一种变相的折辱。
沈孟枝此时无比后悔没有提前仔细检查一番,心里默默给齐钰记了一笔。但他知道后者大抵只是为了给他出气,压根没想那么多,权衡之下,还是揽过了责任:“抱歉,这是个意外,是我搞错了。”
“没关系。”楚晋道,“我信你。”
沈孟枝愣了一下。
自从除夕那件事后,信任这个词就成了他们之间不可触碰的禁忌一般,这些天来,他们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可他没想到楚晋会在这时候点破这层脆弱不堪的薄膜。
“你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会试着去相信。”楚晋声音平静,“……我保证。”
沈孟枝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茫然站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番话,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楚晋那日选择相信自己又会是什么情况,可真当这份信任落到他的身上,他又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最终,沈孟枝软下语气:“你口中的季寒,他……”
被不计其数的情笺打扰的日子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季寒太过热情,令他避之不及,但是这是课业,他没有理由弃之不顾,只能权当作没看见地批一个“阅”字。
可这落到楚晋眼里,就像是他仔细看过了每一封情笺,并一篇不落地作了回应。
他想说季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然而这话还未出口,对方已然收回了视线,重新拾起了笔。
“你不想跟我说的事,不用强迫自己去说。”楚晋道,“不想原谅的事,也不需要原谅。信你是我的选择,与你没有关系,不用为了我而改变什么。”
他顿了顿,重新抽出一张宣纸来,展平铺在桌上,随即将笔尖蘸满了墨汁。
“不用换书了。”他执笔落下几字,说话时手下动作未停,“师兄那本手抄的诫规礼法我已全然记下,再默十遍就行。”
落笔静默。
沈孟枝看着墨色渐渐铺满整张纸面,浪潮一般,淹过了他眼底。
之后的几日,他都在万宗阁等着。
楚晋手上有伤,抄得慢,他也不急着催,而是慢悠悠地陪他挑灯坐了几天。
书院里别的事他都暂时交给齐钰打理,后者抱着堆成山的事务哭嚎,都被他用一句话堵了回去。
“季寒的那本书册,不是你翻出来的?”
齐钰立时一凛,大喊着“我错了”就灰溜溜跑走了。
沈孟枝想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就气得想笑,从鼻腔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对面的人落下最后几字,搁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沈孟枝昨天已经看完了那本山海杂记,便闲来无事扯了张宣纸画画。他支着颊,随手画了一朵小花,画完仔细欣赏了一下:“没怎么,只是觉得我画得丑。”
整张纸都被他无聊的时候画满了,除了花,还有满天飞满地跑的鸡鸭鱼鹅,都是他下意识的杰作。
从小养成的习惯,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喜欢乱涂乱画,画下来,就好像他也走出去,亲眼见过了。
虽然经常画,但是画技却没有什么实质的长进。尤其是进书院以后,他几乎要放弃了这个习惯,直到近日才重新捡起来。
楚晋却似乎很感兴趣,道:“像小孩子的手笔。”
沈孟枝不知道他这算夸还是算什么,但他也没法否认,因为确实像。
他觉得有伤大雅,扯了扯纸页一角,轻咳一声,想提醒楚晋别看了。后者却一副格外认真的样子,端详了许久,忽而指着右下角一处,问:“这是什么?”
沈孟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沉吟了片刻,道:“是言官。”
可怜的小鸟羽毛稀疏,脖子细长,溜圆的大眼变成了两粒芝麻,怎么看怎么像走地鸡。
“唔。”楚晋不着痕迹地笑了下,带着几分赞许,“很像。”
话音刚落,窗台传来几声鸟叫,正是从天而降的蓝头鹦鹉。言官冲楚晋叫了两声,见他走过来,讨好般蹭了蹭主人的手,全然不知桌上正摆着一幅自己的肖像。
楚晋借着身形的遮挡,将它带来的密信展开,扫了一眼。
只一眼,他神色便骤然僵住,呼吸停滞半晌,随即匆匆将这张纸捏在了手心。
听觉缓慢回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快又急,血液阵阵上涌又抽离,令头脑无比恍惚。
那头沈孟枝百无聊赖地又给言官头顶添了朵小花,终于没地方下笔了,拿着笔出神。楚晋缓过神来,忽略了有些发僵的手指,一边顺着鸟毛,一边借着这个由头从窗边望他。
他发了多久的呆,他就看了多久。直到沈孟枝回神,转过头,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楚晋理毛的手一停,若无其事道:“我今日忘记给言官喂食了,它来讨食。”
他抱着鸟坐了回去,随手拿了颗葡萄,放到桌上,言官立刻低头来啄。沈孟枝看了会儿,想起了什么,问:“书抄完了吗?”
楚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慢吞吞道:“抄完了。”
其实早抄完了。但他有意想让沈孟枝留在这儿的时间长一些,于是默不作声地又多抄了五遍。
沈孟枝也捻了一颗葡萄,放在手心让言官啄着吃。
他垂着眸,空闲的一只手抚了抚鸟儿漂亮柔顺的羽毛,道:“那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明天也写不完……我明日要随先生下山,要三天后回来。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托别人来替我看着你了。”
楚晋一顿:“……三天?”
沈孟枝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去那些偏僻的地方讲学。往年都是我随先生同去,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能早半日回来。”
烛光摇曳,楚晋怔怔望着他柔和的眉眼,手指却一点点用力攥紧。那张信纸早被揉捏得破皱不堪,他低下头,目光空茫地看了一眼。
——公子病重,天下将乱,速归。
一直等到眼睛干涩,他才动了动手指,悄无声息将这张纸藏好,问:“那你以后,也会走吗?”
沈孟枝愣了一下:“走?”
“我听闻,毕业的学生,就可以离开书院。”楚晋问,“那你呢?你也会离开吗?如果你走了……”
如果你走了,我该去哪找你?
话未出口,他猛地反应过来,顿了顿,咽下了后面的几个字。
好在沈孟枝并未发现异常。言官蹭着他的手心,想要再要一点葡萄,他便慢慢摘了一颗。直到这一颗葡萄也被啄完,他才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大概……会留下来。”
或许是月也皎洁风也温柔,他的心绪也变得放松而平静,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与楚晋说话了。
他真的还在介怀吗?真的讨厌他吗?真的能做到心冷如铁吗?
沈孟枝抬眸,看了对方一眼。楚晋因为受伤的缘故,面色仍然有些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似乎没休息好。
就像是敛尽光泽的一颗明珠,因为怕灼伤他,所以哪怕承受反噬的痛苦,也只是远远站着。
沈孟枝看着他,忽然道:“我骗了你一件事。”
楚晋抱着言官,抬起头来。
他的表情透着不易察觉的茫然,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向自己坦白。
沈孟枝笑了笑:“等我回来,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楚楚之前是张扬的爱,现在就是克制的爱
他觉得枝对情笺的闭口不谈是因为仍然在讨厌他,认为没必要跟他解释,他自始至终就不觉得自己会被原谅,但其实枝只是难以启齿罢了)
但楚没想过啊,要是枝枝真的讨厌他,怎么会每天都陪他抄书!
情笺事件没结束,楚楚现在装乖没计较,其实早记小本本上了,后续还会引发修罗场……
下一章枝追楚,字面意义上的追o(* ̄▽ ̄*)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