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城郊的密林里有一间宅邸,恢宏气派,是御赐的梁王府。
一辆马车在府门外停了下来,车檐上灯笼摇晃,绣着御史的标志。
李晟缓缓下车,摆摆手拒绝了下人的搀扶,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院外森严的守卫,随即收回目光,从容地踏步走了进去。
四方的院子里摆着一把太师椅,楚戎随意地倚坐在上面,手肘支在扶手抵住额角,听见响动,眼睛也没有睁开。
他面容布满阴霾,遑顾脚边跪倒之人战战兢兢的注视,慢慢开了口。
“说,”他语气平平,“楚晋到底有没有死?”
李晟走到他对面,站定,瞥了眼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人。
他认出来这是楚戎手下的人,先前刺杀楚晋安排的弓箭手统领,此刻却被打折了腿,狼狈不堪。
闻言,那人头压得更低,咬牙道:“梁王殿下,楚晋确实已经死了……”
楚戎皱起眉,似乎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招了招手,立刻有侍卫上前来,干脆利落地卸掉了那人的一只胳膊。
惨叫声蓦然炸响,紧接着变成痉挛般的抽气。
楚戎道:“你还有一次机会,说实话。”
对方面色惨白,完好的一只手臂捂着无力落下的手,大气也不敢喘。
“我让你把楚晋的脑袋带回来,你带回来的是什么?”楚戎忽然一伸手,打翻了手边的盒子,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滚到了那人的脚边。
那人如惊弓之鸟,直勾勾盯着那颗头,猛地打了个寒战。
楚戎站起身,抬脚踩上那颗脑袋,骨头咔嚓碎裂的声音响起,令人牙酸不已。
在对方惊恐无比的注视下,他露出一个残忍的冷笑:“如有欺瞒,你的下场,就跟它一样。”
“梁、梁王殿下!”那人的声音都惊得扭曲了几分,“我说!我都说!”
两道令人胆寒的目光瞬间移到了他的头顶,他强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低声道:“那日……摄政王身中数箭,坠到了江里……”
没等楚戎开口,他急忙辩解道:“那江水那么急,往日里溺毙的人不计其数,他又身负重伤,绝对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绝无可能?”李晟缓缓重复了一遍,讥嘲地看着他,“八年前那场刺杀他都活下来了,你用你的性命保证,他一定能淹死在江中吗?!”
对方一愣,急于为自己开脱,绞尽脑汁:“可是……可是如果楚晋真的活着,早该回来了!他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不就是说明他已经……”
李晟生硬地打断了他:“那是因为他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蠢货!”
楚戎的视线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在他震惊的脸上来来回回徘徊了几遭后,移到了李晟身上。
“御史大人。”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晟阴阴沉沉地开了口:“我怀疑,楚晋在你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秋江祭祀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百日宴他又是怎么对我的安排了如指掌,以及,为何徐瑛每次都能猜透你找他的时机借口不在,摄政王府的人又是如何躲避我们的清算?梁王殿下,你仔细回忆一下,楚晋为何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楚戎脸上的神色随着他的话变得越来越难看,到最后,怒极反笑:“是谁?”
“目前还只是猜测。”李晟沉声,“但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把楚晋诈出来。”
“你有什么计策?”
李晟不答反问:“还记得那个江枕吗?”
见楚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他冷笑一声:“我们也被他骗了。”
这下可谓是戳中了楚戎的逆鳞,他眯起眼睛,眼底凝聚起汹涌的杀意:“你说什么?”
“他与楚晋的关系,绝不是那么简单。”身为朝廷大臣,却被一个无名小卒戏弄,可谓是奇耻大辱。李晟的声音透着狠劲:“术平出了事,唐墨白被楚晋杀了,但他的弟弟还活着。你猜我从他口中问到了什么?”
“楚晋竟然一直把那个江枕带在身边。唐墨白死后,他也吐血倒地,”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把柄,“梁王殿下,你的好弟弟竟然不管不顾地带着这个人,疯了一样从唐府的守卫中杀了出去。”
“……”楚戎若有所思。
跪在地上听见他们对话的人突然神色一变,急匆匆地补充道:“梁王殿下,御史大人,属下当时奉命刺杀摄政王,似乎也看见了那个人……”
接收到楚戎的眼神警告,他咽了咽口水,胆战心惊地补全了后面的话:“那日摄政王身中数箭,就是为了救他。”
李晟先是一怔,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中带着令人后背发凉的快意和愉悦,笑完后,转向楚戎,意有所指道:“梁王殿下,天赐的机会啊!楚晋能救他,就能为他而死。”
楚戎饶有兴趣地问:“你想怎么做?”
李晟抬起眼,目光不疾不徐地在这偌大的梁王府上徘徊一圈,落在地上之人时,着重停顿了下。
“听闻近日有一股未知的势力,重金在我大秦境内寻求一味药材。”他缓缓开口,“……那老夫就成全了他。”
*
“摄政王!杜大人来信了!”
徐允匆匆走进屋内,一眼瞥见脸色不算好看的梅诩,下意识端正了仪态。
楚晋开口,又被梅太傅瞪了一眼:“说。”
“哦哦好。”徐允慌忙回神,“信上说,那味龙血竭有消息了,对方要明日酉时在城外见面。”
梅诩微微蹙起眉:“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对方是什么人?”
“是一个小贩,家中从前倒卖药材,龙血竭就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徐允道,“我去查过,姓名身份都能对得上号。”
楚晋点点头,道:“知道了,回复他说明日见。”
“不过……”徐允面露难色,“对方要求亲眼见一见病人。他说这是家传的宝物,必须给真正需要之人,不能白白给了旁人。若不答应,他就不卖了。”
“……”楚晋沉默片刻,“不行。”
梅诩刚准备再细问一番,被他这斩钉截铁的拒绝给整得一愣:“你不是最近都在为这件事发愁吗?药都送上门了,岂有不收的道理?”
楚晋掀起眼皮,语气平静:“我不能拿他去涉险。”
“但你若错失这次机会,”梅诩加重语气,“就要考虑江枕病情加重的可能。”
徐允看向摄政王,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我刚刚跟你说了,他之前大病过一场,现在虽然看起来无恙,但日久天长,身体一定会慢慢垮掉。”梅诩忧虑道,“谁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时候。”
楚晋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半晌,道:“先答应他。”
他站起来,往后面的房间走去:“我去看看江枕。”
沈孟枝被梅老太傅连着扎了好几天的针,已经渐渐没了脾气,裹着被子沉默地面壁。
听夏在屋里陪他,捧着一碗药就差给他跪下了:“师兄师兄,你就把药喝了吧!再放就凉了,凉了更苦!”
眼看他动了动,听夏喜极而泣,结果对方只是伸出手,把被子盖过了头顶。
“不喝。”他说。
听夏心里比这碗药还苦,试图用苦肉计:“呜呜呜先生让我看你喝完的,你不喝我今晚的功课要加整整两篇!”
沈孟枝一动不动:“那你喝。”
“……”听夏看了眼这碗黑得浓稠的汤药,打了个寒战,尴尬地笑了笑,“我喝不完,你帮帮我?”
沈孟枝不回他了,闭上眼休息。
听夏了无生机地坐下,心情低落,忽然灵光一闪,差点跳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胸有成竹地提高了声音道:“哎呀,可惜了,这可是摄政王一早起来亲自熬的药,不眠不休眼睛都熬红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被子动了动。
听夏再接再厉:“如果这番心血被糟蹋的话,他一定会非常伤心,伤心到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如果是我,我一定把这碗药喝得一干二净,绝对不辜负摄政王的心意!”
沈孟枝迟疑地转过身,被子在动作间滑落,露出病态苍白的一张面孔。
或许是太过虚弱,他的神态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的美感,如同一戳就破的泡沫。
“他会生气吗?”
听夏怔怔看着他,没缓过神来,下意识答:“会。”
沈孟枝犹豫道:“生气了……会怎样?”
听夏动了动停转的脑筋,想也不想:“会狠狠地亲你——”
后脑勺传来剧痛,摄政王毫不留情地把他拍了个正着。
听夏“哎呦”一声,好险没把手里的药洒了,委委屈屈地摸着脑袋站了起来。
楚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还没开口听夏就全招了:“我错了!我不该出卖你!不该胡说八道!”
楚晋心梗了一下,指着门道:“出去,梅太傅找你。”
听夏顿时生无可恋,垂头丧气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楚晋拿起桌上的药,舀了一勺尝了下,道:“不烫了。”
沈孟枝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接过了碗一勺一勺喝完了。
药很苦,他竟然都没有抱怨一句,楚晋有点惊讶,问:“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沈孟枝拧着眉,满嘴苦味,让他难受得很。
他低着头,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生气了会亲别人吗?”
楚晋:“…………”
他说:“不会。”
“哦。”沈孟枝道,“那你亲过人吗?”
楚晋沉默了下:“嗯。”
“谁?”
楚晋掀起眼皮,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道:“你认识。”
“……”沈孟枝安静了一会儿,复又开口,“母亲说,这些亲密的行为,只有跟喜欢的人才能做。”
“嗯。”楚晋笑了起来,故意道,“我喜欢他。”
沈孟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你喜欢他。”
他把药碗往对方手里一扔,把自己塞回了被子里,不动了。
楚晋抱着碗,哑然失笑。
他慢慢坐到对方身边,语带笑意:“我现在,有点想亲他。”
被子毫无反应。
“但是,”楚晋道,“他现在躲进被子里了。”
“……”
被子扑腾了几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枝枝差不多就恢复了(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