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晋僵住。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孟枝良久,几乎是第一次露出了堪称空白的神色。
“那句话,”他声音有些急促,“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想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这八年,你也一直没有忘记我,是不是我在想你的时候,你也在想我?”
沈孟枝垂眸不语。
楚晋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问:“萤室的那方无字碑,是不是我的?”
——无从下笔,不可言说。
沈孟枝已经不记得自己立那块碑时的心情,也不记得自己为何始终没有落下一字。或许当真是因为不可言说,这些年来,他从未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如果不是楚晋还活着,他或许会带着这个秘密离开,百年之后,烂在泥土里。
他踟蹰着道:“我……”
话音未落,他突然听见头顶一阵尖啸的破风声,带着凛冽的杀意呼啸而来。
楚晋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一瞬间,他面上柔和的神色便消失得一干二净,猝然冷冽下来,一把将人揽至身侧,躲开了冲着沈孟枝后心而来的一支羽箭。
没有喘息的时间,二人旋身闪到摘月楼的柱身之后,格外惊险地与随之而来的几支羽箭擦肩而过。楚晋望着那深深插入木柱之中的箭矢,表情冷得吓人:“山上有弓箭手。”
沈孟枝道:“有人要杀你。”
在都城中明目张胆地埋伏弓箭手,意欲刺杀当朝的摄政王,幕后之人必定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对方一定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等楚晋一死,便取而代之,随后施以威压,不会有人敢细究这次的刺杀之事。
想到这里,两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之后的境况必然是九死一生。
沈孟枝呼吸有些不稳。他捏了捏楚晋的手指,语速很快:“你快走,他们要杀的人是你……”
下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眼睛,温热的触感自眼前传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楚晋的声音落在耳边,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显得轻而沉:“闭眼。”
沈孟枝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慌。
他的腰身被对方紧紧箍着,耳畔是平稳的心跳声,可这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安慰。
“你要做什么?”他近乎破音,“楚晋,你要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遽然而至的破空声。
密密麻麻的箭矢转瞬即至,闪动着银光的箭矢构成了一张没有死角的包围圈,顷刻将这摘月楼刺了个穿。
而在这样的攻势下,只有一种活命的方法。
沈孟枝躺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身上的人已经完全倾身压了下来,将他牢牢地护在身下。
自始至终,遮在他眼前的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
一片黑暗中,沈孟枝什么也看不见。对方似乎就是不想让他面对这些,所以干脆剥夺了他的视野。
他挣脱不开,只能感受到蒙在眼睛上的温度在缓缓褪去。沈孟枝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楚晋?”
楚晋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沈孟枝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动作骤然僵住,那种极度的恐惧再次漫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楚晋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手上的力道一紧,凑到那人耳畔,低声道:“我在。”
沈孟枝冷下去的血液因为这一句话又慢慢回暖过来。
“这群弓箭手若无法判定我们已死,过一会儿,还会再来一遍方才的事。”楚晋语速有些慢,但很平稳,“我们要赶在那之前……逃出去。”
沈孟枝问:“你想怎么做?”
下一秒,眼上的手撤去,他看见了久违的光线,随后手腕被楚晋攥住。那人紧紧抓着他,像是再也不会放手,在这种危险至极的境地中,竟然还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
他侧颊有被箭矢擦过流下的血迹,目光在沈孟枝脸上流连片刻,终于轻声吐出两字。
“抱紧我。”
几乎是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骤然发力,将沈孟枝揽到怀中,然后飞起踩上凭栏,毫无预兆地从半空中跃下!
这一举动太过突然,数百羽箭瞬时紧随着二人的坠落而来,然而瞬息间,两人已经落入了翻腾的江水中,顷刻便被水流吞噬。
等到弓箭手不甘心地向江面继续射箭时,却再也没有见到两人的踪迹。
见状,头领摆了摆手,让手下停止了攻势。
“怎么办?老大,让他们跑了。”有人道,“梁王殿下吩咐,务必要杀了摄政王……”
头领阴沉着脸色,望着汹涌的江水,半晌,格外不耐烦地冷冷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后者缩了一缩,却听他说:“你还想不想活命?要是让梁王知道人跑了,你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可是……我们如何交差?梁王说了,要亲眼见到摄政王的脑袋。”
头领眯起眼睛:“摄政王中了箭,本就是重伤,这条江水流急促深不见底,他跳下去,必死无疑。”
“梁王吩咐的事,我们已经做到了。至于他要的东西……”他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对一旁的手下耳语道,“到路边找一个叫花子,把脸毁了,脑袋献给梁王,就说楚晋死了——”
“是时候改天换地了。”
*
沈孟枝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痛,如被辗过一遍。
他甫一吸气,就止不住地呛咳起来,将喉间的江水全部吐净后,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艰难地睁开眼来。
两人是被江水冲到岸边的。他此刻正躺在楚晋怀中,被那人紧紧护住,饶是如此,身上也多出了不少伤痕,被水流冲刷,泛着白。
天边已经微微亮起,沈孟枝吃力地坐起身来,手指抚上身旁人的脸颊,小心翼翼:“楚晋?醒一醒,我们逃出来了。”
无人回应。
等了一会儿,他又低低唤了一声:“……楚晋?”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江边白雾茫茫,密不透光,压抑得很。明明太阳已经从天边露出了一线,可冷意还是一潮一潮地侵袭而来,冷得他如坠冰窖。
“我救你,”他喃喃道,“我能救你,你不会死……”
沈孟枝呼吸不稳,极力压低上身,帮对方将胸腔内的江水按压出来,然后低下头,贴上了他冰冷的唇瓣。
真冷啊。
连渡出去的每口气,都似乎结成了冰。
他不知道渡了多少气,直到被江水寒意侵蚀的肺都生疼。楚晋的呼吸终于不再微弱,却仍是微蹙着眉,双眼紧闭,面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沈孟枝怔怔收回搭在他后背的手,却见掌心一片粘腻猩红。
他盯着那片血红愣神许久,忽然打了个冷颤。
八年,数千日夜,他不知梦到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深夜冷汗淋漓地醒过来时,总有一刻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于一片寂静恐惧中,再也不敢闭眼。只好缩在床边,数着窗外的水滴落声,捱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沈孟枝垂下头。
“我能救你。”
那些在梦里排演过上千遍的做法,那些一遍遍弥补的悔恨,那些没有成真的如果。
——他要走出那个折磨多年的梦魇。
沈孟枝竭力维持着冷静,慢慢探索过眼前人身上的每一处伤痕,然后毫不犹豫地从衣服上撕下些干净的布条来,迅速地为他处理了一下伤口。
但那人还是没醒。他的体温更低了。
沈孟枝不再迟疑,小心将他背了起来,望了眼面前陌生的山林。
远处有炊烟升起,袅袅而上,只消穿过这片山林,就有人家居住。
沈孟枝将身上人背得更紧了些,随后,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那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别睡。”
他低声道。
可是仍然没人回答他。
沈孟枝咬紧了牙,忍着肩胛处传来的痛楚,继续向前走去。
……他恍惚间想起,八年前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
也是满心惶然绝望,也是背上无人应答。
在这片令人心惊胆战的死寂中,他一步、一步,爬过了燕陵十二峰。
回头看时,残阳映血,拖曳千里,不见来路归处。
作者有话说:
后面到第二卷结束就是回忆杀了……承接第一卷的回忆,主要讲沈楚二人误会后发生的事情和楚晋被刺杀事件^^
(一起围观楚楚的火葬场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