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上午天阴得厉害,街上没有多少人。
药铺掌柜清点了下店里的药材,关了门窗,挑了灯捧着本医书,细细地看。结果没等来雨,倒等来了两位客人。
掌柜放了书,招呼道:“几位要抓什么药?”
为首的一位是位锦衣公子,装扮不俗,在店里不紧不慢转悠了一圈,随后回头递了个眼神。
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公子心领神会,淡定地伸手把门关死了。
掌柜见这架势,立刻觉得不妙,惊恐地就要喊人,结果那原本还慢悠悠的公子哥忽然一个箭步蹿了上来,眼疾手快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多年来遍尝百草的经历让掌柜习惯性地一嚼,登时一股苦味弥漫口腔,人随之僵住了。
齐钰哎哟一声,惊奇地缩回手来,道:“这么自觉?我还没逼他呢,这人竟然自己咽下去了,是不是被我的身手惊到了?”
宋思凡抵着门,视线紧紧盯着门外街上来往的行人,懒得理他,敷衍了几句:“嗯嗯,真厉害,你快点。”
前一句敷衍至极,后一句催促不耐。齐钰不指望对方能吐出什么好话,翻个白眼,抬手拍了拍掌柜的脸,清了清嗓子,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听见没有?”
掌柜目光浑浊,僵硬地点了点头。
齐钰也满意地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幅画像来,问:“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掌柜的视线移到了那张画像上的人上,思索片刻,道:“见过。”
齐钰问:“见过几次?何时见的?他来这里做什么?”
似乎是一次性处理不过来这么多问题,掌柜卡了半天,才道:“这个人是店里的常客,每隔两日都会来……来抓药,说是给他弟弟治病。”
齐钰脸色变了变:“他弟弟?”
掌柜犹豫了一下,缓缓道:“……他说自己有个弟弟,身体不好,所以才隔三差五地来抓药。”
此话一出,不止齐钰脸色难看,宋思凡也蹙起了眉。
沉默片刻,齐钰问:“他住在哪,你知道吗?”
“住在哪……”掌柜苦苦思索,“似乎是在芙蓉桥东岸,柳梧街尾第三个巷子里。”
齐钰深吸一口气,突然抬手,一掌劈在了对方的颈后。掌柜的眼底渐渐恢复了清明,迟钝地看着眼前的人,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先前的事。
未等他叫喊,齐钰已经往他手心里塞了件沉甸甸的东西,笑吟吟道:“买药。”
掌柜定睛一看,是一锭实打实的银子。
……
药铺的门被重新推开,掌柜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几位公子,下次再来啊!”
齐钰随意挥了挥手,身边宋思凡提着数包药,两人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往巷子里走去。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那种轻松的姿态才褪去,两人迅速闪进了一旁敞开的门里,确认没有人发现后,才松了口气。
“问到了。”齐钰开口,对在屋里等候多时的人道,“沈兄就住在芙蓉桥东岸的柳梧街那边。”
宋思凡道:“我注意过,医馆外面的确有魏钧澜的人,但并没有对我们起疑心,所以你不必担心。”
沈孟枝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齐钰摆摆手,忽然蹙起眉,“但是掌柜说,沈兄这些日子都会去医馆,是因为他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
沈孟枝怔了下。
齐钰见他脸色不对,忙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先别担心,我跟你去问清楚。”
“不用了。”沈孟枝摇摇头,“我自己去。”
“你们先回封灵吧,萧覃还在等着。暗桩的事情有那么多,他一个人应付不来。”他道,“这是我的家事,你们能陪我来胥方,我已经很高兴了。”
齐钰知道沈孟枝一旦打定主意就很难改变,只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处理完这件事就走。”沈孟枝沉默片刻,“……或者晚个几天,我暂时不想回封灵。”
出了上次那种事后,他仍是有些后怕,不想再毫无防备地遇到楚晋。
齐钰点点头,道:“万事小心。”
沈孟枝对他微微一笑,目送两人结伴离开,直到身影消失不见,才渐渐收起了笑意。
芙蓉桥东,柳梧街尾,巷子深深。
他站在第三个巷子的唯一一户人家门口,驻足不前。
或许是近乡情怯,举起的手忽然有些发抖。沈孟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敲响了门。
笃笃笃。
回响在巷内涟漪般荡开,一遍一遍传进他的耳中。沈孟枝紧张地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木门,只听见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门开了。
一个熟悉的人站在门后。他很高,样子跟沈孟枝印象里没有差多少,脱下了战袍,依旧丰神俊朗英姿飒爽。唯一不同的是,沈云言脸上灰扑扑的,好像不小心抹了把炉灰。
他看着眼前的人,轻声问:“你是……?”
沈孟枝目光定在他脸上,想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只怔怔地望着对方,几乎不舍得眨一下眼睛。
半晌,他咬了咬唇,清醒过来,声音却难以制止地发着颤:“兄……”
“兄长。”一道声音忽地从屋里传来,轻飘飘的,含着笑,“外面是谁啊?”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沈孟枝瞳孔骤然紧缩,彻底僵在了原地。
沈云言回头,对着倚在窗台懒洋洋晒太阳的人笑了笑:“似乎不是找我的,是你的朋友吗?”
他微微侧身,沈孟枝的目光便落到了院内,看见了屋里说话的人。
他似乎刚刚才睡醒,头发有些凌乱,支着脑袋淡淡地瞧过来。
随即,眯起眼睛,笑了。
“是我的朋友。”他说,“我等了好久了。”
沈孟枝神色冷了下来,一字一字、咬牙道:“苏、愁。”
一路上满腔乱糟糟的心绪,紧张忐忑的心情,如今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蓦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愁眨了眨眼,仿佛没感受到他的戒备,扭头对沈云言道:“兄长,我好像闻到药糊了。”
沈云言当即大惊失色,一头扎进了厨房,紧接着响起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从烟囱升起了一股浓烟。
苏愁笑了一声,看着乌烟瘴气的厨房,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悠悠道:“你终于来了。”
“别这么看着我,”他欣赏着沈孟枝冰冷彻骨的眼神,依旧从容异常,“他只是失忆了,而且跟我没关系。”
手指攥起的力道太紧,连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刺痛令沈孟枝从最初的怒火中冷静下来,他艰难地动了动唇:“你想做什么?”
苏愁挑眉,唇角扬起,露出了一抹满含恶意的微笑:“我做什么,沈公子不是最清楚吗?”
“鸠占鹊巢,取而代之。”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我是在学你啊,沈、孟、枝。”
沈孟枝眼睫一颤,呼吸乱了半分。
“你还不满意吗?”他哑着嗓音道,“……给我打上叛国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你还不满意吗?”
苏愁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神色怜悯又讥诮。
“我只是一个被顶替的可怜鬼而已。”他柔声道,“现在不过是要拿回我的东西。你身边的人、你拥有的一切,我都要拿回来。”
“你用江枕这个名字,把我的世子骗得团团转,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那就还给我吧。”
苏愁笑吟吟地朝他摊开手。
沈孟枝猛地一愣:“……楚晋?”
“是啊,我的世子啊。”苏愁难得有些怅然,“当年我想带他一起假死逃走,就骗了他,在酒里下了药。只不过还是被公子发现了,我只好一个人逃走,没想到他竟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他眼睛动了动,毒蛇一般,盯住了沈孟枝:“知道寒山纸那次,楚晋为什么不信任你吗?”
“——因为我。”
苏愁笑了起来,眸光闪动,轻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
“你的所有痛苦,都是我造成的。”他开心地弯起了眼睛,“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满意足。”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等着看对方痛苦的表情。
在毫无掩饰的恶意下,沈孟枝忽地轻笑了一声。
“你就这点本事吗?”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眉眼间如同覆了一层霜雪,“觊觎我得到的东西,夺走我身边的人,可你还是活在我的影子里。”
苏愁表情一僵,目光倏地变了。
沈孟枝淡淡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似乎也没有什么长进。”
“……”苏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瞳闪着幽幽的冷光。片刻后,他眉头松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饶有兴致道:“那你的兄长呢?你当真不管他了么?”
“魏钧澜还在盯着他呢……”他悠悠叹了口气,“真可怜,我都不忍心继续骗他,还想要告诉他,他的亲弟弟是个背叛家国、死有余辜的罪人呢。”
沈孟枝眼瞳微微缩紧。
苏愁就像是深知他所有弱点的影子,熟悉他又纠缠不清,轻而易举就能用刀扎进他的要害。
“你说,知道这件事之后,”对方笑意盈盈地看过来,“他还想不想认你?”
沈孟枝道:“这不关你的事。”
“也是,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太早。”苏愁点点头,“有魏钧澜在,你就别想着与亲人相认了。”
“不过——”
他语气一转,微微笑了。
“我可以帮你。”
沈孟枝蹙起眉,几乎觉得他在戏弄自己。
“你不信?我跟魏钧澜可不是一路人。”苏愁仿佛猜到了他的反应,无奈道,“如果他要杀你,我很乐意;但是他想对付我的世子——”
他笑出声来:“那可不太行。”
沈孟枝加重了语气:“你的世子。”
“我跟他认识,可比你要早得多。”苏愁说完,忽然有点惊讶地挑起眉,眼里写满了讥笑,“原来有很多事,你也不知道,他没有跟你说。”
沈孟枝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看见厨房的烟囱已经不再冒出滚滚的浓烟,似乎沈云言终于将那盅药给抢救了回来。
苏愁忽然靠近来,还未等碰到对方,沈孟枝遽然撤身,目光戒备而抵触。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为了喜欢的人,抛弃你的兄长,要么把世子还给我,我帮沈云言摆脱魏钧澜的掌控。”苏愁毫不介意他的冷淡,“沈云言和楚晋,你只能选一个。”
他慢悠悠走到院子里,在竹木桌前坐下,眼尾衔着笑意看来:“明日给我答复。”
沈孟枝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看着沈云言从厨房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边呛得咳嗽边端着好不容易抢回来的药,轻轻放到了桌上。
“吃药!”他敲了敲苏愁的脑袋,压根没用力,悠闲地在对面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监视对方把药喝完,这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
沈云言对上他的眼神,一愣,未等开口,对方已经移开了目光,垂眸盯着脚底,不知为何,看上去有点难过。
他也就跟着难过起来。
苏愁喝完了药,起身道:“兄长,他要走了,我去送送他。”
沈云言晃过神,点点头,拿着碗去厨房收拾了。
院子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半晌,沈孟枝轻声开口,望着院子里晾晒的药草,问:“这些是他给你准备的药吗?”
苏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
然后,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不是为我,是为了他那位身体不好的弟弟。”
“我也很惊讶,他明明已经失忆了,却还能记得这些事。”苏愁抬起眼,淡淡看向他,“沈孟枝,我真的很嫉妒你。”
*
柳梧街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马蹄在路上奔腾,扬起尘灰,漫无目的地飞驰,将整个胥方城都重重抛下。
应该去哪?他心里没有答案。
沈孟枝任马匹撒疯般跑了一阵,直到胃里一阵剧烈的反胃感涌上来,他跌跌撞撞翻下了马,扶着树干,弯腰将恶心感强忍了下去。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直至胸腔的疼与涩被空气填满,才抬起头,神色恍惚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
褐山。
沈孟枝松开手,往山里走去。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也熟悉无比。沿着路走一会儿,就到了褐山脚,再往上走,就是通往书院的石阶。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
破碎的人声透过枝叶传到他的耳中,沈孟枝怔了怔,目光循着声音而去,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本该留在封灵、他费尽心思想要躲开的人。
沈孟枝僵在原地,忽然想起,今日又是一年的中元节。
楚晋自记事起,就没怎么过过节日。
作为世子,他要提防觥筹交错间的隐秘杀机,要为了生存而夜以继日地训练。作为摄政王,他要主持朝政,要与梁王和丞相终日斡旋。
过节,他在书院的几年,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过节。
……也是第一次有人陪。
他记得对方手指的温度,记得那人将扎好的纸灯放进他手里,低声对他说:“中元节,要点灯祭孤魂。”
他问,点了能怎样?
对方的面容在火光后,明明灭灭,声音也似摇曳的火,飘飘摇摇落到他耳边。
“灯亮了,就可以看见想见的人。”
楚晋垂眸,看着手中的纸灯缓缓亮起。
温暖的光芒刺破阴霾的云层,映照着身前一座衣冠冢。
他轻声道:“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楚楚:发动咒语
枝枝:突然出现
啊!怎么又没写到掉马!我明明计划到了的……下一章先掉50%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