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城,廷尉府,地下大牢。
一抹靛青身影自幽长阴暗的地道中掠过,脚步伴着水滴声响起来,回荡在一间间牢房内。
看守的狱卒纷纷起身行礼,被来人抬手制止。
他走到其中一间牢房前,驻足。
身旁的狱卒见状走上前来,询问道:“陆大人,可是要提审犯人?”
陆青摇了摇头。
“把门打开,”他说,“我要进去。”
重重铁锁落下,牢门吱呀一声,突兀的响动惊醒了里面的人。对方瑟缩了一下,迎着刺目的烛光眯眼看了过来。
他身上的官服还没脱下,仪表有些乱,但脸上没有丝毫慌张之色。见陆青进来,他扶着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有恃无恐道:“陆廷尉丞,事了了吧?烦请带路,你们廷尉府的大牢,实在不是孙某能待的地方。”
陆青挡在门口,没有动。
孙祺走到他跟前,还是不见他有让开的意思,终于皱起了眉:“陆大人,你这是何意?”
“孙大人。”陆青脸上挂着笑容,“在下是来审讯你的。”
“审讯?”孙祺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你凭什么审我?”
笑完,他脸色一沉,咄咄逼人道:“别开玩笑了!本官没有罪!你再不让开,休怪我禀报御史大人!”
陆青毫不介意他的威胁,挑了挑眉,冷笑一声,一一数道:“孙大人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了吗?身为治粟内史,掌谷货,却私下交易用于赈灾的粮草,哄抬市价,民不聊生!”
“你官至九卿,陛下许你治理财政,十几年来,却私吞地方拨款数百万两!这些钱,是不是都被你中饱私囊了?!
孙祺如遭雷击,双眼大睁,下意识退了一步:“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须臾的震惊后,他当即抵死不认,厉声道:“你一介小小廷尉丞,竟敢污蔑本官!证据呢?空口无凭,我可以参你的罪!!!”
在孙祺狠决的注视下,陆青微微闪身,让出一道缝隙来。他轻轻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两名狱卒压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走了进来,将他推到了孙祺面前。
“孙大人,”陆青淡淡道,“您不会不认识您最信任的属下吧?”
孙祺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僵硬地低下头去。狱卒逼迫对方抬起头来,又乱又脏的头发里,露出了一张遍布淤青的脸。
他浑身颤抖起来,听着耳边陆青公事公办地道:“廷尉府的严刑逼供没有一个人能抗住,他已经全都招了,白纸黑字,朱砂画押,清清楚楚。孙大人要看一看吗?”
“够了!够了!”孙祺怒声道,“你们是在陷害我!我要找御史大人!你不过是廷尉丞,你敢越过当今御史定我的罪吗?!”
陆青继而语气平静地开口:“廷尉府的职责,便是断狱。上到王亲贵胄,下到平民百姓,在我这里一视同仁。孙大人这么想让御史大人救你出去,恐怕不知道,御史大人已经自身难保了吧?”
孙祺这下彻底愣住了:“你说……什么?”
陆青笑了笑:“就像大人所说,如果不是这样,我此刻怎么敢站在大人面前,把事情闹得鱼死网破呢?如果不是这样,为何大人已经在狱中待了两日一夜,还是没有人来救你出去?”
“你……你骗我。”孙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但一颗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我不信,我不信!”
他神色一变,眼底凶光一现,就要冲出去。身前一直痛苦不堪喘息的人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绝望道:“大人,大人……是真的……御史府完了……”
“没人能救我们了……我们完了……”
孙祺僵在原地,脑中乱作一团。希望破灭与信心泯灭的怀疑感充斥了所有,他终于动摇了。
陆青使了个眼色,让手下将死死抓着孙祺的犯人强制拖了下去,自己往前走了几步,诚恳地望着孙祺浑浊灰败的双眼,道:“事已至此,孙大人,你翘首以盼的靠山已经倒了。”
“私吞朝廷向云罗城几百万两的拨款,将解百姓燃眉之急的粮食买卖市易,按律,应当处极刑,族人连坐,男人处死,女眷孩童流放边陲。”陆青肃然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孙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抽干了浑身力气。
“既然如此,”陆青转过身,语气平平,“我就先行一步了。”
“等一下。”孙祺突然开口。
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哑着嗓音开口:“……是御史。”
陆青转过头,神色不明地望着他。
“所有的这些,是御史要我做的。”治粟内史消磨了浑身的锐气,颓然麻木地坦白道,“他厌恶云罗城,憎恨里面的每一个人,他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几百万两啊……若真被我中饱私囊,怎么可能无人发觉?这些钱,大部分都到了他的手里。”
陆青忍不住皱眉:“你们真是贪心不足。”
孙祺“呵”地笑了一声,平静道:“你若是经历过穷的滋味,体验过那种人间炼狱,也会和他一样疯狂。”
陆青不欲与他争辩,将纸展开在他面前,道:“把你刚刚说的,都写下来,可免你家人的命。”
孙祺接过笔,面上一瞬间挣扎过许多种复杂的情绪,终于,缓缓落笔。蜿蜒的墨色将罪孽一点点铺陈、述说,到最后,尘埃落定。
指腹沾满朱砂,将要印上去时,他突然停住了。
陆青的手心微微发汗。
“……不对。”孙祺慢慢道。
“不对……不对!”他猛地抬头,敏锐地捕捉到陆青眼底的紧张神色,“你在骗我……哈哈哈哈哈你在骗我!”
朱砂盒被他骤然挥手打翻,滚落一地,孙祺夺过纸,撕扯得七零八落,然后塞进口中生生咽了下去。
陆青只是蹙了蹙眉,挥手道:“按住他。”
狱卒冲进来,将孙祺死死按住,在他的怒骂声中,陆青从袖中不疾不徐地摸出了一张纸,重新摊平在孙祺面前。
上面的字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是一份提前写好的供词。
孙祺脸上侥幸的神情尽数崩裂,声嘶力竭:“陆青!你敢!!!”
陆青置若罔闻,掰开他紧攥成拳的手指,沾着地上洒落一地的朱砂,狠狠地按了上去。
他拍拍衣袍沾上的灰,收好供纸站了起来,在孙祺恨意横生的注视下,开了口:“孙大人,有人托我问你一句话。”
“当年,云罗城那两个踌躇满志、相互扶持着考上进士的年轻人,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被按倒在地上的孙祺忽地停止了挣扎,像是被人拔去了獠牙,无所遁形,怔怔地看着他。
陆青挥了挥手,几个狱卒得令离开了孙祺身边,迅速将牢房重新锁了起来。隔着数道铁栏,陆青看见他动了动。
“陆大人,你知道云罗数十年前的饥荒吗?人不吃粮,吃的是人。”孙祺缓缓道,“若这件事落到你头上,你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成为旁人的盘中餐?我从没怪过李晟。我知道,是这世道吃人,让一个好人……变成了坏人。”
……
离开了孙祺的牢房,陆青转过墙角,看见听夏正坐在桌子旁边嗑瓜子。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带血的囚衣,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搭理,桌子上放着一张人皮面具,用来盛瓜子皮。
陆青的表情一言难尽,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是摄政王派来的?”
听夏不满地一吐皮,道:“信物都给你了,你看了多少遍了,还不信?”
陆青摸出摄政王的手令,上上下下又看了好几遍,才打消疑虑。
“我演的怎么样?”听夏得意道,“逼真吧?一下就把孙祺那个家伙给诈出来了!他都吐干净了没?”
陆青敷衍地嗯嗯两声,催促道:“你能不能把头发梳好?我看着难受。”
听夏满不在乎地哦了下,一抬手,在陆青目瞪口呆的眼神中,一把扯下了假发,露出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来。
他麻利地扎了起来,忽然感受到一道亮亮的视线,抖了抖:“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陆青眼睛发亮,压抑着激动:“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摄政王?”
“……你要干嘛?”听夏警惕道,“我可不是他儿子。”
陆青忽然变得格外热情,也不再嫌弃他衣服上呼啦啦的血,靠近坐过来了点儿,道:“我现在相信你了。孙祺的供词已经写好,下一步把它张贴出去,让整个封灵城的人都知道,闹得越大越好。”
听夏想了想楚晋的吩咐,道:“但想彻底铲除李晟,这些还不够。”
摄政王也知道舆论与民愤杀不死李晟,所以留了一份后手。
听夏呼出一口气,指间的小木筒转来转去,陆青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后手。”听夏道,“上面写着摄政王要我放出去的消息。”
一旦问世,必然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李晟一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最珍视的宝物,将成为自己的一道催命符。
“接下来的事,”听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跃跃欲试地眨了眨眼睛,“就需要你我配合了。”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对作者说的吗?(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