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愣了片刻,紧接着便想要追上去,却被人一把拽住。
“放开我,”他动了动被钳制住的手腕,“我去找兄长。”
沈云言如今仍受蛊虫的控制,苏愁不知道还会利用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沈孟枝一想到这些,面色就变得很差。
楚晋不容拒绝地把他按在原地,找到了先前没用完的伤药,拉着他的手给人上药。
“你现在不够冷静,”他捧着对方兀自流血的手,动作极轻地给他抹上了一层药膏,“我不会让你走的。”
沈孟枝看着他,一整颗慌乱的心忽然静了不少。
他心绪倏地沉静下去,开口道:“是苏愁要借我兄长的手杀你?”
当时沈云言的种种行为的确反常,他为什么会突然查探自己的内力,又为什么会将矛头对准楚晋,一切都说不通。
沈云言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也从来不屑于虚与委蛇,如果他当真对楚晋不满,第一次见面时就会果断动手,而不是等到今天。
楚晋沉声道:“有一种声蛊,蛊虫可学人音。种蛊人日夜以人声训练这种声蛊,蛊虫进入人体后,便可以用声音扰乱人的心神,进而控制对方的行为。”
“声蛊?”沈孟枝很快反应过来,“所以即便种蛊人不在,也可以借助声蛊来控制对方。”
所以,苏愁才没有出现在这里。他恐怕早已躲藏起来,暗中操纵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明面上还是阶下囚,没法跟你一起走,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楚晋垂眸,凝视着对方,“声蛊最难得也最难解,破蛊的办法,只有找到苏愁,逼他解蛊。”
沈孟枝道:“好。”
他知道对方担心自己,但是楚晋一旦离开地牢半步,不止他自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更是会牵连到沈孟枝被问责。
又何况沈云言身上所中的蛊是冲他而来。
握着自己手腕的五指力道松了些许,楚晋眉眼间浸着不甘和担忧,似乎并不想就此松手。
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沈孟枝轻声道:“相信我。”
楚晋顿了顿,终于低声开口:“……小心。”
沈孟枝应声。他安抚般拍了拍腕上的那只手,将自己彻底从对方的掌中抽离,转过身,向地牢外走了出去。
*
沈云言从地牢冲出来后头脑昏昏沉沉,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
血迹顺着额角与眉眼蜿蜒而下,他抬手抹去,猜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有点吓人。
“兄长。”
脑袋里的声音又开始叫了起来,每喊一声,他的呼吸就变得粗重一分。
“兄长……”
这声音仿佛蛰伏在脑海深处,飘渺不定,却带着笑,甚至有几分熟悉。
沈云言从一片神思不属的恍惚中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站在柳梧街的那条巷子里。
他原先以为自己只是乱走,可现在看来,是这个声音引导着自己,把他引到了这里。
从这幽长的巷道里,传出了一抹苦涩的药香。
沈云言定在原地,丝丝熟悉感蔓延心头。这条路、这间屋、这阵药香,他从前习以为常,如今却觉得荒唐无比。
脑中的声音不断催促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院中坐着的人笑着望了过来,开口时,与脑海中的声音渐渐重叠:“兄长。”
沈云言神色复杂,看着这个欺骗自己的罪魁祸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泛不起丝毫波澜。
苏愁拿着一个白瓷汤匙,面前的桌上摆着药碗,里面的药已经快要见底。
手筋断后,他甚至没有端碗的力气,就算拿着汤匙,手也在微微颤抖。
察觉到沈云言的视线,苏愁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疑惑道:“兄长,你怎么不进来?”
“我回家晚了,兄长是在生我的气吗。”没有等到沈云言的回复,他了然,歉疚地笑了笑,“有事情耽搁了。我已经把药喝完了,看。”
他带着欣喜的笑容,将空空如也的药碗展示给对方看,就像是听话的孩子在讨要一句奖励,或者一颗糖。
只不过沈云言没有给他任何糖果。
“事已至此,”他说,“你还要演这场戏吗?”
苏愁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什么?”
他的神态语气,放得柔和的眉眼、嘴角上扬的弧度、交谈时下意识时的反应和小动作,都与沈孟枝别无二致,若是一晃神,根本无法分辨出二人的区别。
失去记忆的时候,沈云言的确被骗过了,也的确将对方当作了自己的弟弟,用十分的真心去对待。
但终究不是一个人,此刻只会显得刻意与生硬。
沈云言叹了口气。没有愤怒,没有厌弃,苏愁预料的种种反应,统统没有。
他微微愣了一下,听见沈云言开口道:“玩够了吗,江枕。”
苏愁感受到笑容僵硬在了自己脸上,凝固成了一副面具。
“不准这么叫我!”面具有一瞬间的碎裂,他怒声道,“不准提起这个名字!!!”
“谁告诉你的?”
药碗被打翻在地,惊醒了他。怒意从他脸上褪去,苏愁神经质般喃喃道:“是沈孟枝?还是楚晋?是谁?谁告诉你了?!”
“没人告诉我。”沈云言淡淡看着他,“十多年前,江大夫第一次到沈府,我在府上见过你。”
苏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堪称是茫然的神情,变得一片空白。
是的,他九岁时就见过沈云言。
那时江启为了他的病,远赴王都,熬了三年,终于熬成了沈府的府医,把他从偏僻遥远的小城,接到了软红十丈的湘京,住进了雕栏玉砌的沈府。
他惶恐不安、畏手畏脚,被江启带到正堂见过了沈太尉。上位者冷肃庄严的压迫感吓得他发抖,但沈恪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用刻意放缓的语气对他说,沈府很大,想去哪玩都可以。
他松了口气,跑了出去。
但是沈府实在太大了,大到连池塘和假山都被围在了里面,大到他看不完也逛不完。他从前只听说过的新奇玩意,在这里却寻常可见。一行侍女走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躲进了假山里,等脚步声消失后,却听见了有人的笑声。
这一声笑在安静忙碌的沈府显得突兀又鲜活,他愣了愣,身体却被牵动着,向着声音来的方向摸索了过去。
假山洞口处亮起刺目的日光,他抬手挡了一下,适应过后,眯起的眼睛重又睁开。
他看见了假山下掩着的一口池塘。
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挽着裤脚站在水中,背影挺拔修长,像一根拔节的竹。他屏气凝神,动作小心地走了几步,随即猛地出手,于水花四溅中,捞起了一只小青蛙。
水波荡漾,夕阳下如涎玉沫珠,披了一层粼粼的金粉碎光。对方的脸上被溅得满是水珠,沾湿俊朗的眉眼,在光下折出奕奕的神采。
他缩在假山里,被强光刺激的眼睛缓缓睁大,愣愣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水里的人。
“孟枝!”他看见青年兴高采烈地转过头,“看,哥哥抓到了。”
他跟着将视线移到一旁,这才发现岸边垒砌的石头上,坐着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青年用两只手拢着呱呱叫的青蛙,往岸边趟了过去。那叫做孟枝的少年紧张地接过,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被青年揉乱了头发。
“这么喜欢小青蛙?”青年打趣道,“怎么叫它跑到了池塘里?”
少年耷拉着脑袋,抱着小青蛙不松手,抿唇道:“因为是兄长送的。我想喂它,但它一出来就跳走了。”
“噗嗤。”青年忍笑,弯下腰,“孟枝还想要什么?哥哥下次回家给你带。”
少年抬起眼,正想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咔嚓一声响动,似乎是石头松动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惊叫了一声,一团黑影从上方摔了下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倚靠的石头已经有了松动的趋势,身体坠下去的时候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害怕和后悔瞬间涌上心头。
但是有人接住了他。
一道让他毕生难忘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语气有点意外又有点紧张:“怎么有个小孩子?”
他的脚重新落到了实地,心却仍悬在半空,晕乎乎地看着眼前蹲下来的人。
“你是谁家的孩子?”青年疑惑地把人打量了一遍,确认他有没有受伤,“叫什么名字?”
他被吓得有点懵,小声回答道:“我……我叫江枕。”
似乎是江这个姓让对方松了口气:“你是江大夫的儿子吧?”
他点了点头。
这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如后续那般恶化,对方的样子只是略微有些模糊,他努力睁大了眼,想要记住这张脸。
青年看了眼他满是冷汗的额头,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糖,塞到他手里,道:“你跟我弟弟差不多大,应该也喜欢吃糖吧?”
他下意识想望向对方口中的少年,却发现那块石头上已经空无一人,不由愣了下。
“我弟弟有点怕人。”青年神色变得有些认真,“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不然你、你父亲和沈家,都会遭殃。”
他瞪大了眼,急忙捂住了嘴巴,用力点头。
青年看着他呆呆的样子,笑了一声,也摸了摸他的头,道:“想吃糖了,就来找我。”
……
然而他只在沈府呆了几天的时间,便被江启送回了那座小城。
在离开沈府前,他真的日日都去找沈云言,忐忑又贪心地要一颗糖。
只是那些要来的糖,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动过。
这样短暂又不起眼的小事,他本以为沈云言早就忘却了。
“原来你记得。”
苏愁低笑了一声,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吃糖。”
人真是奇怪,沈孟枝喜欢什么,他就讨厌什么,但他总要忍着自己的不喜欢,去卖乖,去讨人欢喜。
被江启和沈家抛弃后,他得知自己成了为当年那个少年替死的人。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于恶化的病症,或者死在萧琢的手下,可他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代价是从此变成一个疯子。
他恨江启,恨沈孟枝,恨沈恪恨萧琢恨天恨地恨世间所有抛弃他的人,只是幼时的执念却如同数年如一日的毒与瘾,让他兴奋,又让他痛苦。
他要取代沈孟枝,成为沈云言唯一的亲人。
所以,他偷走了沈云言的八年。用这八年,弥补了被遗弃空缺的半生。
“兄长。”苏愁慢慢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眼底闪动着兴奋的疯狂之色,温声开口,“跟我走吧,我们回家。”
沈云言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他。
在一片静默中,他开了口:“从前的事,是沈家对不起你。”
“如果你想要报复,冲我来。”沈云言道,“死也好,断手断脚也好,无论什么。我向你赔罪。”
苏愁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格外难看,他阴沉着神色,冷笑道:“我没要你死,我只是想从此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叫你一声兄长。”
“你不答应也无妨。”他闭了闭眼,继而恢复了笑意,“我有办法带走你。我们就像之前那样,找一个小山村住下来,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
他的语气忽地变轻:“兄长,我们走吧。”
与此同时,沈云言脑中的声音再次不知疲倦地响了起来,这次来势汹汹又震耳欲聋。他倏地蹙起眉,先前褪去的血丝再次蔓过了眼底,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苏愁伸出了手,笑吟吟地等着他。
下一刻,猝然亮起的剑光向他刺来。苏愁反应迅速,堪堪躲过了最险的一击,但手脚的不方便还是使他落了下风,转瞬被狠狠掼到了墙上。
“苏愁!”沈孟枝拎着他的衣领,目光冷冽,“把蛊解开,慢一分,我断你一根手指!”
苏愁眯起眼睛,笑着看他,慢悠悠道:“冒牌货来了~”
最后一字尚未落下,变成了疼痛扭曲的闷哼。苏愁惨白着脸,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小指已经被干脆利落地切了下来,血淋淋地落在地上。
沈孟枝寒声,一字一句在他耳边道:“解、蛊。”
苏愁眼睛动了动,毒蛇一般盯住了他,冷汗浸湿的脸上竟然还能挤出一丝笑容。
“沈孟枝,”他叹息道,“玉膏事变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死呢?”
无声无息,左手小指也掉在了地上。
剧烈的疼痛下,苏愁放声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流泪,颤动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对方,顽疾般纠缠了一生的执念化为脱口而出的质问,浓烈到近乎稚拙:“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选我,为什么我注定要被放弃,为什么我想要得到点什么,就只能活在你的影子里!!!”
沈孟枝微微一怔,却被对方突如其来爆发的巨力猛地推得后退了一步。
他回过头,看见苏愁跌跌撞撞地向情况不明的沈云言跑去,正要去追,余光却瞥见一抹乍现的刀光。
他心头一跳,想也没想地喊道:“住手!”
然而已经晚了一步,一线血色在眼前爆开,化为漫天血雾,伴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闷响,一只手臂重重落在了地上。
苏愁身体摇晃了一下,遽然跪了下去。
那人还要砍第二刀,刀锋向他的脖颈砍去,却于半空中铮然一响,被沈孟枝提剑拦了下来。
沈孟枝手腕用力,挑飞了那柄刀,长剑一横,他神色冰冷地指着门口:“滚出去!”
对方不甘心道:“薛大人有令,抓到此人,格杀勿论……”
话音一顿,因为那柄泛着冷光的剑已经抵上了他的眉心。
“滚。”沈孟枝咬牙道,“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杀他。”
他扭过头,看向匆匆赶来的钟瑾一行人,后者似乎也被院中的场面吓到,反应过来后焦急道:“沈公子!你没事吧?”
“钟瑾。”沈孟枝望着他的目光褪去了平时的温度,“带这群人出去。”
他手中染血的剑身,再加上过于骇人的眼神,的确让薛义理的人有所顾忌,不敢再莽撞上前。
钟瑾一怔,很快道:“……好。”
这群人退出去后,沈孟枝转身,垂眸看向失力倒在地上的人。
苏愁的左臂被斩断,汩汩流出的血液染红了大片地面,止也止不住。这一会儿的时间,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却依旧执拗地用仅剩的右手死死扒住地面,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又固执地往沈云言的方向爬去。
沈云言从方才便失去了任何反应,怔怔地跪倒在地上,十指深深插入发中,用全身的意志艰难地对抗着蛊虫的影响。
他忽然浑身一震,低下头,看见了几根染血的手指,像要紧紧抓住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攥着他的衣角,仿佛再也不会松手。
“兄长……”苏愁边笑,边咳出几口血,“我想回家。”
“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沈云言眸光颤动,看着他灰败下去的神采,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曾经,把一个十恶不赦、又可悲可怜的人当做了自己的弟弟,此后的时时刻刻,都是真心。
他是真的……曾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所以爱恨纠缠,怨愧交织。
“对不起。”沈云言道。
他神情恍惚,动了动唇,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来——
不带任何意味,一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弟弟”,却叫人盼了十数年。
苏愁闭上眼,轻笑了一声。
他手指动了动,无声地念了句什么,黑色的蛊虫从沈云言手心钻出,在光下化为了齑粉。
苏愁的面色迅速灰白下去。疲倦似乎让他再也没有力气戴上那副面具,这一抹笑意显得平淡又轻松。
“沈云言,”他说,“你熬的药真的很苦。”
只是从来不是为他而熬,而他咽着苦,却尝出了此生难得的一点甜。
作者有话说:
关于苏愁(不想看的可以跳过):
他幼时自卑,羡慕甚至有点嫉妒同样年龄却生活在沈府、有哥哥疼的枝,但还不算坏,只会在心里偷偷幻想。后来他被遗弃,被折磨,所以长歪了,对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害了他的人都抱有强烈的恨意,但是哥哥算是白月光,他心里仅存的那点善意全给了哥哥,而抢走哥哥不仅圆了他的执念,也算是对沈家的报复。
因为这些经历,苏愁对于对他好的人都非常在意,但他只会用自己认为正确(其实很偏激)的方式去把这些人紧紧握在掌心,而不是回报(他压根不知道回报是什么)→比如背刺楚楚。
总结一下:苏愁喜欢楚楚,是出于控制和占有欲;喜欢哥哥,是想被选择和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