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为晋国旧都,是初代晋侯受封之地。
城围三阙,墙高池深,在迁都肃州之前,晋阳城是晋国的政治和军事中心,也是抵御戎狄的北部要塞。
五代晋侯时,晋国宫廷内乱,氏族争权,半座城池陷入兵乱,在大火中毁于一旦。
内乱结束不久,老晋侯病逝,继位的世子处死谋反的兄弟姐妹十七人,其后宣布迁都,将都城移至肃州城。
时光匆匆过去百年,晋阳城不复昔日繁荣,却有重兵把守。以智氏为代表的旧氏族轮番驻军,肩负守护北境的重任,牢牢把控以车骑为主的下军,连晋侯也难以插手。
这一日,太阳初升,城门前落下吊桥,厚重的门扉正将开启,道路上即传来奔雷声,两骑快马飞驰而来,马后掀起大片烟尘。
城卒举目眺望,认出骑士身上的皮甲,立即吹响号角。
苍凉的号角声刺穿晨曦,早起的城民陆续驻足,就见有一伍城卒从城头飞奔而下,手持长矛迎向城外。另有一人奔向城内,观其方向应是去城东,氏族聚集之地。
“有飞骑。”
“黑甲双矛,是智氏私兵。”
议论声中,骑士在城门前下马,向城卒亮明身份:“奉公子珩之命,送信下军将府上。”
城卒查验过两人身份,确认无误,分左右让开道路。
两名骑士飞身跃上马背,双手猛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嘶鸣一声,撒开四蹄驰过门楼。
城内布局严整,两条主干道贯穿东西南北,在城市中心交汇。另有数条街道向外辐射,连通里巷街坊,四通八达。
通往城东的道路铺设青石,能容四马并行。
两名骑士挥动马鞭,一前一后飞驰而过,带走路旁行人的目光,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智氏府上,智弘接到消息,立即去见智渊。
十年前一场大战,晋阳城遭遇围攻,援兵迟迟不至,智氏损失惨重。智弘的两个兄弟战死,他损失一臂,再难舞起重枪。
智渊窥破阴谋,奈何回天乏力。
外有强敌内有奸细,他还曾遭遇刺客,虽然勉强击退来敌,家族实力却一落千丈。幸亏有陶氏等旧氏族为盟友,否则下军军权都难保住。
十年时间,智渊殚精竭虑,须发皆白。智氏同国君达成默契,家族退出肃州,困守晋阳。然而,随着有狐氏虎视眈眈,公子长步步紧逼,这种平衡迟早被打破。
“父亲,公子珩归国!”
智弘急匆匆走进室内,单手抓着绢布,脸上洋溢兴奋之色。
智渊坐在案后,身着黑袍,满头银发束在冠中,梳理得一丝不苟。三滤长髯飘在胸前,一双浓眉深锁,抬手示意智弘稍安勿躁,接过他手中的绢布细读。
绢布展开不过两个巴掌,寥寥几行字,令他神情变了数变。
“国君竟狠心如此!”
砰地一声,智渊握拳捶在案上,胸中燃起怒火,眼中透出杀意。
智弘探身向前,压低声音道:“父亲,君上不仁不义,全不顾智氏之功。他宠爱丽夫人,偏爱公子长,更派人截杀公子珩,不能再任他肆意妄为!”
智渊再看绢上文字,尤其是最后一行,目光闪烁,陷入短暂沉思。
“公子欲知君上诸夫人,以备重礼。”有力的手指敲击桌面,智渊询问儿子,“你以为如何?”
“君上独宠丽夫人,若要效华阳君之事,恐不能行。”智弘迅速反应之后,回答道。
华阳君是奚国公子,也曾往上京为质。他暗中贿赂奚侯宠妾,顺利被迎回国,登上世子位。
“事情未必如此简单。”智渊将来信放到一旁,打开桌旁木箱,取出数枚竹简推到智弘面前,示意他来执笔,“我说,你来记。”
智弘虽有疑惑,见父亲无意多言,到底移至桌前,拿起一旁的毛笔。
“丽夫人独宠,出身有狐氏,一子长。
宣夫人出身雍氏,一女乐。
兰夫人出身娄氏,曾得一子,殇。
嫣夫人出身田氏,无所出。”
智弘提笔记录,落下最后一字后蘸取墨汁,却不见智渊再言。
“父亲?”
“足够了。”智渊取过竹简浏览,确认无误后还给智弘,“安排人手送往公子处。开库房备彩宝珠玉,绢帛丝绸,想必用得上。”
“诺。”
智弘拿起竹简,起身退出室外。
穿过廊下时,一阵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
他停下脚步,驻足望向庭院,目视枯叶飘落枝头,脑中灵光闪现,当即有所顿悟。
内宫前朝不可分。
智渊点出几人,除丽夫人之外都出身旧氏族,同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矛盾不小,数次针锋相对,却因晋侯偏帮败下阵来。
“结交卿大夫势必引君上猜忌弹压。礼待庶母则无可非议,合情合理。”
通过赠礼也可向几位夫人背后的家族展现态度。
公子长登位,旧氏族更会遭到排挤,权势迟早被瓜分殆尽。公子珩身为嫡子,主动释放善意,孰轻孰重,如何选择,答案分明摆在面前。
“公子聪慧。”智弘感叹一声,顿觉畅快许多。
未知何时,智渊也走到廊下,同他并肩而立,沉声道:“公子珩幼年往上京为质,艰难不必赘言。归国途中连续遭遇刺杀,可谓险象环生。若无智慧,如何平安?”
“父亲,是我愚钝。”智弘退后半步,表情中浮现惭色。
智渊手抚长须,昂藏身躯挺直,似猛虎欲再啸山林。
苦等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临。
经年的沉寂之后,智氏也该脱出藩篱重归权力中心。
“送信人仔细安排,另择甲士百人,前去护卫公子。”
“诺。”
“让智陵同行。”智渊又道,“先成刺杀公子,事同谋反。先氏依附有狐氏多年,甘为走犬,理应坐实罪状送其一程。”
听到先氏之名,智弘下意识按住断臂。回忆起十年前的背叛,他不禁冷笑,眼底凝出杀意。
兄长的死,他的断臂,还有族中儿郎的性命,事到如今也该算一算了。
父子俩商定,智弘亲自安排。
智陵和智泽被召至父亲面前,各自得令,一人随甲士出发去见林珩,当面送出竹简,另一人帮忙调拨物资人手。
两名骑士入城半日,简单用过食水,又一次策马出发。
和来时不同,两人身后跟随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甲士队列森严,手持长矛林立。运送珍宝绢绸的马车排成长龙,追随骑士出城,一路向预定地点行去。
大雨已经停歇,暴涨的河水却迟迟不退。
滦河上游,林珩一行进入边城。
城墙遭遇火焚,墙头漆黑一片。部分女墙出现裂痕,滚落烧焦的土块。城内建筑大多完好,仅有靠近城墙的房屋被烧毁屋顶,简单修缮之后仍能居住。
县大夫先成已死,县中主簿请缨梳理城内,重建城中秩序。
在先成的压制下,主簿本领难以施展。如今得到机会,展现出的能力令人侧目。调拨人手、统计物资、修缮房屋,桩桩件件安排得井然有序,才能非同一般。
林珩要搜集先氏罪状,城民不敢告,主簿主动接过此事。不过一日时间,记录的竹简就堆成小山。
“陶荣,陶氏旁支?”见识到此人能力,林珩心生招揽之意。
陶荣被召唤前来,心中早有准备。听到林珩的问话,他不慌不忙,应对得体:“禀公子,荣祖为陶氏庶子,分支后移至边城。此地本属我族,后被有狐氏强夺,交给先氏掌管。”
“既为强夺,先氏为何用你?”林珩直言不讳。
“先成此人志大才疏,赴任后横征暴敛引发民乱。为消弭祸乱稳定城内,他不得不用我。”陶荣一派坦然,没有任何隐瞒。
“民乱同你有关?”林珩抓住重点。
“推波助澜而已。”陶荣笑道。
林珩凝视陶荣,正打算继续,突然开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喘气声逐渐急促,脸颊微微变色,更添一抹病态。
“公子,城内有医。”陶荣吃了一惊,情急之下站起身,就要冲出室外。
“无妨,旧疾罢了。”林珩拦住陶荣,单手托起杯盏,仰头饮尽盏中茶汤,总算压下了喉咙间的痒意。
陶荣回到原位,心中存疑,却识趣地没有开口。
“君大才,珩甚歆羡。此番归国危机重重,君可愿助我?”林珩在城内停留的时间不多,没余地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
此言正中陶荣下怀。他没有片刻犹豫,整理冠帽后稽首,正色道:“蒙公子不弃,荣愿追随公子,为公子鹰犬!”
公子珩体弱,不得国君喜爱,那又如何?
为质多年平安归来,更得天子赐官爵,足见能力卓绝。
忆起先成伏诛的经过,更坚定陶荣的决心。
困顿小城非他所愿。有幸得公子珩赏识,他能够一展长才,为家族开辟新路,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