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荒漠危机四伏。
黑暗中游弋凶影,狼群的嚎叫连绵不断,再再冲击人的耳膜。
数百犬戎夜间遇袭,为活命舍弃营地仓惶奔逃。一路亡命,中途体力不济,速度略微减慢,立刻有破风声从身后袭击,迫使他们继续向前跑。
奇怪的是晋军数次释放箭雨,对犬戎的伤害却微乎其微。
相比之前每次交锋,逃出营地的犬戎竟无一死亡,顶多有人受伤,也仅是擦破点皮,留下几处淤青。伤势最重的两人全因自己跌倒挫伤了骨头,并非箭矢所伤。
“不对,事情不对!”
犬戎首领的大儿子最先察觉到异常,有心赶上父亲,道出心中怀疑。
奈何晋军凶名太盛,部落又是夜间遭到突袭,部民全都吓破了胆,都在一心逃命,压根没人留意他的话,遑论是给他让路。
“情况不对,晋人在驱赶我们!”情急之下,首领的长子大声呼喊,意图引起前方首领注意。
声音在暗夜下传出,未见犬戎动作,倒是追兵先一步做出反应。
“犬戎部落也有聪明人。”林乐猛一拽缰绳,借火光捕捉到前方的人影,对甲士道,“放箭,杀了他。”
“诺!”甲士反手将图腾旗捆在背后,仅以双腿控马,解放双手举起前强弩。
数人同时扣动扳机,弩矢破风,精准凿向犬戎的队伍。
犬戎首领听到儿子的声音,刚刚回过头,就见数十道暗影袭来。
眨眼间,他的儿子和部民被扎成刺猬,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就气绝身亡,接连摔落马背。
追袭一路,此刻才真正见血。
战马速度不减,踩踏过地上的尸体,骨裂声清晰可闻。
谁说晋军不杀人?!
犬戎陷入更大的恐慌,拼命打马逃命。前方的人不敢回头,后方的恨不能肋下生翼,再无人关注地上的死者,更无心去想首领长子此前的提醒。
见犬戎又开始奔逃,林乐下令停止射击。
她召主簿上前,手指远处起伏的山峦,口中问道:“那里应是胭脂山,犬戎的牧马地?”
主簿没有立刻回话,认真观察片刻,方才给出答案:“回女公子,正是。”
“胭脂山是犬戎祖地,常有犬戎大部驻扎。这支犬戎倒也聪明,应该是去求援。”林乐目光幽冷,五官轮廓仍有些稚嫩,却已透出铁血杀伐之气。
“先时许君入贡马场,三处才及得上这一处。家主能拿下此地必是大功一件。”一名门客打马走近,进言道。
闻言,主簿皱了下眉,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此次北入荒漠,女公子乐和公子原各领一支骑兵,并有宗室郎君和女郎率私兵支应。战略意图十分简单,专为肃清边境,驱赶犬戎迁出荒漠。
女公子乐的骑兵为先锋,发现犬戎大部所在,理应释放响箭,通知其他几支队伍。
门客所言与计划背道而驰,完全基于自身考虑。主簿有心阻拦,但不知女公子乐作何处置,不由得生出迟疑,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说白了,晋国宗室和氏族一样强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长久存在利益分歧。
不清楚女公子乐的立场,莽撞出声未必能得到好结果。万一事情传出去,公子原未必领情,反会落得里外不是人。
在主簿犹豫不决时,林乐已经做出决断。
她没有听取门客的建议,而是凌空甩出长鞭,鞭梢危险擦过门客的脖颈,让他大吃一惊,脸色泛白。
“我乃晋室女公子,效忠君上,惟命是听。谁敢误君上大计,便是我的敌人,必杀之!”林乐收回长鞭,弯折两段握在手里,同时下达命令,“放响箭。”
甲士领命,当即拉开强弓。
三箭齐发,呼啸升至半空。几乎就在同时,另外三支箭矢擦亮暗夜,箭头燃烧火光,如流星划过夜空。
“是兄长。”
如同开启信号,更多箭矢从不同方向飞出,接二连三升起。
箭上的火光明亮耀眼,短暂滞空,能与星月争辉。
犬戎站在箭网之下,意识自己陷入包围,全都瞪大双眼,集体陷入绝望。
“不能停,继续跑!”
四面八方都是晋军,不知数量多少,犬戎首领狠狠咬牙,强压下心中恐惧,扬鞭抽打部众,驱赶众人继续奔跑。
惊惧交加,体力即将耗尽,犬戎部众完全是机械地向前迈步。
遭到追袭的部落多达八支,为了活命,不约而同奔向胭脂山,意图向大部落寻求庇护。
火箭擦亮天空,也短暂照亮地面。
亡命的犬戎发现彼此,本能聚到一起,转眼间汇集上千人,且规模还是持续扩大。
驻扎在山下的犬戎大部听到动静,立即派出勇士查看。
双方中途相遇,听来人说明情况,勇士瞪大双眼,顿觉毛骨悚然:“你说什么?!”
晋国之前也曾发兵,但极少如今次一般深入荒漠。
自从新的晋君登位,展现出铁血手腕,犬戎被杀得恐惧,轻易不敢再靠近晋国边境。他们选在胭脂山下过冬,为的就是避开巡边的晋军。
万万没想到他们躲远了,晋人却主动找上门!
“随我去见首领!”勇士不敢耽误,立刻带人打马返回,将情况如实上报。
胭脂山下的部落超过五支,都是千人以上的大部落。首领聚集到一起,听来人说明事情经过,都是变颜变色,心生恐慌。
“谁让你们往胭脂山跑的?!”其中一人猛地站起身,抬脚踹翻一名小部落首领,大掌一捞又将他提起来,恶狠狠道,“这是祖地,被晋人发现,我们还能活?!”
帐下几人知道闯了大祸,都是脸色煞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一人敢开口争辩,更不敢为人求情。
眼见事情不妙,一名小部落首领灵机一动,颤抖着开口:“晋人行动古怪,不像是要屠部,更像是要驱赶我们。”
“驱赶?”大部落首领一起看过来,强壮的身躯如同小山,目光凶狠,使人不寒而栗。
“是、是的。”小部落首领豁出去,壮着胆子继续道,“我部不到三百人,晋人真要杀,我逃不到这里。我的长子中途喊出来,说情况不对,被他们当场射杀。”
他的话初听荒谬,细思却不无道理。
不等大部落首领定下章程,勇士又来回报,晋军逼近,正在部落外游荡。
“至少千人,都骑马,擎图腾旗!”
“千人?”
山下的犬戎部落联合起来,轻松超过万人,数量碾压晋人。
但晋人有马具,马上作战不亚于部落勇士。他们还有锋利的刀剑,有强弓,有弩,能以一当十。
犬戎部众大多还拿着石器和骨器,就算人数占优,冲上去也未必能取胜,反而会死伤不小。
“先时十三部南下,如今如何?要么死了,要么变成晋人的奴隶。别看晋人少,真冲上去,死的还不知是谁!”一名大部落首领开口,目光环顾帐内,落在之前说话的小部落首领脸上,“你之前说的话,有几分把握?”
小部落首领抬起头,对上一双凶狠的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不。不知道……”
“不知道?”
“三成……五成,五成!”他完全是在赌,心中根本没有多大把握。可如果不赌。不等晋人打过来,他马上就会丢掉脑袋。
心知情况紧急,大部落首领聚到一起,各自语速飞快,当场作出决断。
“通知下去,全体拔营,向北走!”
几人一致认为不能和晋人硬碰硬,最好避其锋芒,选择保存实力。
简言之,没信心,打不过,跑路为上。
“晋人有备而来,千人应为先锋,背后定有大军。不能陷在这里,否则必死无疑。”
“必须马上走,向北走!”
“今日离开,待晋人退出荒漠,我们还能回来。”
大部落首领言之凿凿,认定部落不灭,总能再回到胭脂山。
“真能回来吗?”
看着几人匆匆安排,帐下的小部落首领却心中没底。
奈何形势危急,他们不敢发出质疑,只能走出帐篷召集部众,准备随大部落北迁。
万余人聚集在山下,黑压压一片,气势相当惊人。
晋军没有压上前,仅在外围游弋。
大部落首领表现得胸有成竹,实则一样心中没底。一边命令部众拔营,将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一边连续派出勇士,做出一副要与晋人血战的架势。
实事求是地讲,首领的表现可圈可点,很有几分唬人。奈何部众畏晋人如虎,恐惧深入骨髓,行动中难免露出迹象。
林乐和林原碰面,轻易猜出犬戎的打算。
“放他们向北,跟上一段路,免得走偏。”林原说道。
“走得慢了就放箭。”林乐出言补充。
兄妹俩虽不同母,容貌却有相似。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上挑,如同在照镜子。
两人说话时,宗室郎君和女郎分散四周,与犬戎勇士对峙。甲士刻意缩小包围圈,持续向犬戎逼近。
此举更让犬戎首领笃定猜测,认定林乐等人仅是先锋,身后必然还有大军。
“若无大军,怎能这般游刃有余?”
就算是一万只羊,杀起来也颇费力气。
犬戎超过万数,手中还有武器,晋人再是凶悍,以千人对万人也会谨慎行动,不会如现下这般主动逼近。
“观其行动,怕是大军将近,需快走!”
犬戎自以为得计,各部加快动作,所有物资绑上马背,陆续装上马车。部众驱赶牛羊,仓促间互相混杂,来不及分清楚就匆忙启程。
万人的队伍排成长龙,部落首领和勇士开道,找到北上的“突破口”,率先冲出晋军包围。
“快走!”
笃信自己还能回来,部落首领和勇士打马催促,赶羊一般驱赶部众,没有丝毫留恋。
部众赶着牛羊前行,偶尔回头眺望,望见夜色下的胭脂山,一股怅然油然而生。
今日离开,他们当真还能回来?
中原王朝强大,他们从南向北一路迁徙,已经很难靠近诸侯国边境。首领也说是暂时,他们迟早还要南下牧马。怎料承诺尚未实现,他们又要再次迁徙。
这次留在身后的竟是胭脂山,部落的发源之地。
“祖地,祖地啊!”部落中的老人泪流满面,预感这一走,自己再见不到胭脂山,再无法回到祖地。
“今日离开,恐再不能归!”
部众悲伤恸哭,不承想一语成谶。
夜色下,犬戎部落列队前行,开始向北进发。
晋国的军队尾随在后,使他们不敢停下脚步,连离开的愁绪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保命的念头。
史书记载,晋成襄王三年,晋军入荒漠,驱犬戎向北。
寥寥十余字,看似稀松平常,却是诸胡外迁的序章,也开启了化外蛮人数百年的噩梦。
面对中原军队,诸胡不堪一击,遇上大诸侯注定被砍瓜切菜。
等他们走出去,遇见还穿着兽皮树叶,喜好啃生肉的蛮人,才发现世界如此美好,自己摇身一变竟成了战斗力巅峰。
于是乎,以犬戎和羌狄为代表的诸胡一路上摧枯拉朽,开始了一场碾压之旅。
此时,犬戎刚刚开始迁徙,尚不知新世界的大门即将打开。
林乐和林原合兵追击,中途派出飞骑回国,禀报国太夫人计划顺利。
同样的夜色下,上京城外的宴会仍在继续。
和先时的热闹不同,与宴众人默不作声,也不再饮酒,而是齐齐看向会场中心。
乐声已停,舞人离场。
篝火熊熊燃烧,遇朔风刮过,卷起猩红的焰舌,爆裂万千火星。
火光下站定两人,皆是绯衣加身,头戴玉冠,腰缠玉带,英姿盖世,容色无双。
楚项在左,手持一杆铁槊,是他惯用的兵器。
楚煜在右,倒提一杆长枪,以镔铁打造,显然是出自晋国。
两人在宴上争锋,以祝兴为名持兵戈下场。
会场上首,姬典饱受惊吓,认真充当起吉祥物,非必要绝不出声。
赵弼端起酒盏,送到嘴边却不饮。他侧头看向林珩,冠带随着他的动作垂落,末端压上衣领,覆盖刺绣的蠃鱼。
“晋王,可要作赌?”
“赌什么?”林珩回过视线,目光平静,窥不出任何情绪。
赵弼放下酒盏,微笑说道:“赌谁能胜。”
“可以。”林珩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反客为主道,“如我胜,无需彩头。闻齐王剑术过人,与我下场切磋一回,如何?”
赵弼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异色。认真看了林珩片刻,点头应允:“好。”
两人三击掌,当场定下赌约。
会场中央,长枪和铁槊带起劲风,楚煜和楚项同时动作。
煞气萦绕,杀机涌现。
以两人为中心,似有血腥弥漫,随着朔风席卷,飞速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