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入肃州城,大街小巷传出人声。
车轮压过土路,马蹄声阵阵。
雕刻图腾的车驾行出城东,鱼贯驶向晋侯宫。
道路交汇点,两驾马车不期而遇。
看清来者是谁,车奴同时挥动缰绳,意图抢先一步。
护卫马车的私兵撑起小盾,擦身而过时迅猛撞击,一瞬间的力量能碎裂臂骨。蛮力冲击下,彼此都没占到便宜,各自后退半步,凶狠地怒视对手。
“速行!”
车内传出声音,马奴奋力挥动缰绳,骏马发出嘶鸣,车轮转速加快,两车近乎并驾齐驱。
道路前方闪过黑影,是另一辆氏族马车。
瞧见两驾庞然大物,车旁护卫骇然失色,马奴拼命挥舞长鞭,仍避不开飞速驰来的车驾。
轰!
一声巨响,挡在路中的马车被撞翻,赖氏家主从车内滚落,发冠歪斜,长袍沾满尘土,样子狼狈不堪。
来不及从地上爬起身,头顶忽有黑影罩下。
赖氏家主变貌失色,就地向一侧翻滚,避开掉落的车板,惊险捡回一条命。
“家主!”
赖氏私兵心中大骇,猛扑上前围住赖白,瞅准时机拉着他冲出战团。
“此地不善,速归家。”
赖白藏在私兵身后,手微微颤抖,血线滑过手背,顺着指尖滴落。他抬头看向毫发无损的两驾马车,目光闪烁不定。
漆黑描金,轮辐三十,车前雕刻家族图腾,一为有狐氏,另一辆赫然是重归肃州的智氏。
赖氏马车翻倒在地,交锋的双方皆不屑一顾。
马奴全力驱策骏马,庞大的车身连镳并轸,一左一右绕过地上残骸,向晋侯宫飞驰而去。
两家私兵徒步跟随,全部身披半甲肩扛铜盾。在短暂的交锋中,部分私兵面带淤青,个别手臂和肩膀受伤,持盾的胳膊无法施力,俨然是骨头受创。
两支队伍扬长而去,赖氏一行人孤零零站在原地。
遇有车驾经过,赖白竟不遮面,自言受伤不轻,扬声要护卫送他归家。
吕氏家主驾车经过,本打算带他一同前往晋侯宫。赖白连连摆手,摇头谢绝对方好意。
“我早年左肩受刀,再不能持戈。此番坠车引发旧伤,需要归家休养。”
赖白说话时,马奴利落解开缰绳,在马背铺上软垫,小心搀扶他上马。
赖白故意哎呦两声,全然不顾面子。为看上去逼真,他干脆趴到马背上,带着一身的狼狈招摇过市。
目睹全过程,吕氏家主瞠目结舌。半晌后反应过来,猛然一捶拳。
“是我愚钝!”
国君卧病不起,今日朝会由公子珩主持。
群臣分立在朝,矛盾激化,朝会之上必掀起腥风血雨。如他和赖氏这般实力微末,随时可能被风浪击碎。
“大意了,为何没能想到。”
吕氏家主捶胸顿足,彻底明悟为何赖白如此作态。
不惜舍弃脸面,分明是为了保命。
撞车绝非无妄之灾,反而是天赐良机,让他有借口从漩涡中脱身。就算只是暂时,也实在令人羡慕。
吕氏家主心思百转,甚至也想碰一碰运气。可惜时运不济,直至他抵达宫门前也没遇见同样的机会。
金乌渐升,巍峨的宫殿笼罩在阳光下,似覆上一层金纱。
马车陆续停在宫门前,群臣在门前下车,快速整理冠袍,迈步踏入宫门。
通往正殿的宫道之上,氏族们自然排成队列,勋旧并肩同行,新氏族聚在一处,彼此间泾渭分明。
丹陛上传出礼乐声,亘古悠远。
侍人站在廊下,面容朦胧在光影中,看不真切,腰间垂挂的丝绦格外醒目。
晋侯不上朝,林珩暂代国君执政,殿内布局做出更改,议事的程序也有所变化。
国君宝座空缺,氏族位置没有移动。公子长和公子原的听政被取消,两人原来站立的位置竖起宫灯,灯前多出一张桌案,专为林珩设置。
见到这番变化,群臣表现不一,心中各有思量。
勋旧交换目光,新氏族大多皱眉。众人不着痕迹看向有狐氏和鹿氏,可惜未能看出任何端倪。
礼乐声逐渐高亢,编钟的清音在殿前回荡。
氏族们陆续落座,短暂目光交锋,预想中的唇枪舌剑并未出现。
左右两班集体陷入沉默。
智渊和陶裕闭目养神,有狐丹微合双眼,鹿敏等人也是一言不发,好似突然间达成默契。
田婴左右看看,略微有些坐不住。
雍楹咳嗽一声,出于两家多年的交情提醒他稳重,不要做出头的椽子。
费氏父子坐在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表现得四平八稳。任谁都无法猜出他们此刻在想些什么。
礼乐声庄严肃穆,中途加入鼓声,令众人精神一振。
伴着鼓音,一道身影跨过殿门。
长袖舒展,肩扛玄鸟,腰带镶嵌白玉。
头戴一顶玉冠,手按王赐剑,剑旁垂挂锦囊,锦囊旁侧悬有玉饰,浮现莹润光泽。
林珩穿过大殿,鞋底轻击地板,发出规律的声响。
长袍下摆隐现金纹,光华流淌,同镶嵌在皮履上的宝石交相辉映。斑斓倒映在地面,融进殿外投入的光影。
目送公子珩登至台上,氏族们安坐不动,未如迎接晋侯一般起身。
林珩行至案前,目光短暂落向国君宝座,随即收回视线,走到旁侧振袖落座。
马塘随他入殿,做近侍装束,恭敬立在他身后。
氏族中有不少人认得他。
他曾为正夫人近侍,在一场狩猎中,同马桂合力击杀巨熊,震慑欲对正夫人不利的宵小。
林珩落座之后,礼乐声渐停。
乐音消失,愈显殿内寂静无声。
林珩扫视台下,目光逡巡。见无人出声,嘴角浮现一丝浅笑,看上去耐心十足。
这是一场角力。
新氏族无意臣服他,蔑视不恭实属寻常。
勋旧也在试探。
他们选择扶持林珩,归根结底是为自身考量。相比倾向新氏族的晋侯,一个在国内没有根基的年轻公子更易把控。
坐实公子珩执政之权是题中之意。但有一个前提,必须保证自己的利益。
林珩的种种作为令他们心生警惕。
为今后考量,也为利益驱使,他们需要冒险一试。
震慑妾庶不过小道,真正走到朝堂之上,公子珩会否一如既往,不因为任何事让步?
沉默一直在持续,彼此间都很有耐心。
有狐达斜眼看向身侧,将智氏和陶氏的表现收入眼底,再看台上的林珩,不由得嗤笑。
国君为何对勋旧不满?
傲慢就是其一。
纵观晋国历史,公子摄政并不鲜见,但如眼前这般实属首例。
陶谦欲言又止,智陵也对此很不赞同。然而习惯了独断专行的勋旧不会轻易改变作风。
在林珩有能力破局之前,连智渊都不会松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越升越高,阳光落入殿内,铺开扇形白斑。
良久没听到声音,殿外侍人惶恐不安,不知究竟是何情况。
等待消息的缪良听人禀报,也是一头雾水,不清楚大殿内究竟是怎么回事。
“继续守着。”
打发走报信的侍人,缪良转身去见国太夫人,将事情一五一十讲出。
国太夫人斜靠在屏风前,正拿银簪逗弄一只彩羽的小雀。雀鸟频繁扇动翅膀,引喉清鸣,叫声婉转悦耳,堪比林籁泉韵。
“殿内一直无声?”
“是。”
“无妨,迟早有这一遭。”国太夫人丢开银簪,挥了挥手,立即有侍人上前移走雀鸟。
“您的意思是,不管?”
“不必管。”国太夫人轻笑一声,指尖擦过袖摆,描摹着精致的花纹,“新氏族是敌,勋旧也不好相与。利益面前,血脉亲情随时可抛。”
缪良垂首不语,心中微微叹息。
“不想今后做个傀儡,总要迈出这一步。国君早年也曾锐意进取,可惜走了弯路,事不能成。朝政到如今地步,各家氏族出力不小。”
勋旧傲慢,新氏族贪婪。
先君能慑服氏族,战功占了八成。
“且看吧,如果处置不了,一切都是空谈。”
国太夫人无心多言,拍了拍手,乐人移步入殿,舞人踏着韵律急旋。
头插稚羽的青年飞跃而起,双臂展开犹如苍鹰。落地时轻盈无声,恍如一头矫捷的豹。
日上三竿,殿内的角力仍在继续。
马塘看一眼滴漏,弯腰附在林珩耳边低语几句。
林珩点了点头,忽然间轻咳一声。
氏族们同时望过来,智渊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却见林珩起身离开位置,径直穿过殿内,就此扬长而去。
他跨出殿门的一刻,礼乐声再度响起。
氏族们方才恍然,时间耗尽,朝会已经结束。
新氏族们不发一言,跟在有狐氏和鹿氏身后离开。
勋旧们看向智氏和陶氏,都是眉心深锁。
“今日这般,明日该如何?”
费氏没有参与讨论。父子三人走出殿门,见到等候的侍人,跟随后者离开正殿,去往林珩所在的林华殿。
“父亲,殿上之事,您以为如何?”费岚低声道。
“公子不类君上。”
回想林珩的表现,费毅眯起双眼。
这位嫡公子不喜新氏族,也未必看得上勋旧。
这般特立独行,他究竟有何倚仗?
见父亲不欲多言,费岚果断噤声。
侍人在前方竖起耳朵,没有听到更多,索性也不再拖延,带着三人穿过回廊,很快来到林华殿。
马桂站在殿前,同马塘相似的面孔带着笑,却无半分亲切之感,反而虚假冰冷,令人极为不适。
“公子在正室。”
侍人退至一旁,马桂亲自为三人引路。
风过廊下,掀动垂挂的铜铃,阵阵声响清脆悦耳。行走其间难免被牵动心神。
殿门敞开,费氏父子移步入内,见礼后落座。
林珩坐在屏风前,身后是大团盛放的牡丹,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颜色浓烈到近乎刺目。
黑袍公子抬起头,繁花映衬下更显苍白。
身形瘦削,唇无血色。
双眸却黑得异常,仿佛无尽深渊,一旦堕入渊底,再也休想挣脱。
一声轻响,林珩放下手中竹简。
竹简是陶裕送来,记录勋旧名单,也是陶氏递上的投名状。对照朝会上的表现,这份投名状的实用性很值得商榷。
“费卿前来所为何事?”
“临桓起风,费氏恐有难,唯求公子施以援手。”
费毅开门见山,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自己的目的。
临桓城传回的消息很不妙,稍有不慎,费氏上下怕要粉身碎骨。
费氏奉行明哲保身,总能避开最危险的漩涡。无奈今时不同往日,风浪渐起,费氏避无可避,必须做出选择。
“风因父君起。”
林珩声音平淡,手指轻敲桌面,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某一刻戛然而止,令费氏父子心头一紧。
“父君许出诸多条件,始终不能得偿所愿。费卿可否为我解惑?”
费毅早有准备。
他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取出一只木盒,亲手递到林珩面前,口中道:“公子,费氏之药,君上早已服过。”
“服过?”林珩神情微怔。
“君上头疾因此药起,故而再服无用,只能加重病症。”费毅直视林珩,道出隐藏多年的秘辛,一言石破天惊。
“下药者不是旁人,实乃正夫人,您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