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大营座落在野河西岸,与野国都城废墟相距不远。
入夜,河畔掀起冷风,带动沙石翻滚,碰撞声接连不断。
夜枭飞过半空,振翅无声,如魅影划过天际。
大营门紧闭,营内帐篷井然有序,半人高的火把插在地上,交错排成长龙。方形篝火熊熊燃烧,烟气扶摇直上,继而被风席卷,扩散至四面八方,弥漫开大片烟云。
脚步声忽然响起,全副武装的甲士在营内汇聚。
军仆推开营门,移走拒马,甲士列队行出,分明是要暗夜行路。
大军穿过营门,霎时如潮水分开。
玄车越众而出,林珩站在车首,未如白日一般身披甲胄,代之以衮服冕冠。宝剑佩在腰间,剑鞘漆黑,剑柄镶嵌彩宝。分明是一抹暖色,却在玄袍的映衬下浮现森冷,寒光慑人。
玄车之后,氏族战车排成两列,分别以智渊和鹿敏为首,象征勋旧和新氏族两个阵营。
参战的西境诸国自成一军,跟随在晋国氏族身后,沉默向前行进。
大国交锋的震撼萦绕不去,此时此刻,蕲君等人神情肃穆,凝望前方的晋侯,心中满是敬畏,不敢稍有松懈。
车奴挥动缰绳,战车鱼贯前行。
宽大的车轮压过地面,碾碎土块和泥砖,留下清晰的辙痕。
战车之后是黑甲骑兵,骑士威风凛凛,坐骑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既能战场冲锋,也能长途奔袭。
黑骑背负短矛和长刀,腰悬铁剑。盾牌和弓弩挂在马背上,行进间发出磕碰声,持续回荡在夜色中,直至被马蹄声淹没。
骑士身后是强壮的军仆,专门护卫青牛和雄鹿牵引的大车。
大车多达数百辆,相比平时军中所用,车身尤为巨大,上载小山状的器械,以蒙布遮挡,在暗夜中相当骇人,好似蹲伏的巨兽。
大车全部离营,杂乱的马蹄声传来,扈从军陆续现身。
他们的装束五花八门,大多身上套着兽皮袍,略显得臃肿。在马背上的动作十分灵活,能熟练地开弓射箭,还能倒悬在马腹下躲避攻击。
数万大军集结,整个过程严整有序,无一人发出杂声。
队伍中燃烧火把,几名巫出现在阵前,抛开冗繁的仪式,当场以骨甲卜谶。
甲片脱离巫的掌心,天女散花一般飞旋在半空。
火光下,不规则的甲片泛起微光,一种冰冷的苍白。诡谲的纹路刻印其上,色泽暗沉,与骨甲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伴随着碰撞声,骨甲接连落地。
待边缘停止颤动,巫迅速俯身查看,读出卜谶的结果,瞳孔骤然间紧缩。
凶!
竟然是大凶!
几名晋巫骇然失色,一起仰望前方,目光落在玄车上,嘴唇动了动,不知是否该实言卦象。
“如何?”见巫迟迟不语,林珩命人驱车上前,亲自开口询问。
“禀君上,卦象大凶。”晋巫匍匐在地,心一横道出实情。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滞,四周鸦雀无声。
“大凶?”林珩手按宝剑,语气平淡,辨不出他的情绪。
“回君上,正是。”巫紧闭双眼,背部躬起,额头紧贴地面,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氏族们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看向林珩。
大军寂静无声,无人开口。只有风过旷野,呜咽作响。
“兵者,死生之地。大国交战,刀锋相抵,动辄血流成河,岂能不凶。”林珩环顾四周,声音不紧不慢,“晋伐楚,挥师数万,战必凶。不凶何能胜,不凶何以霸道诸侯,问鼎天下!”
夜风回荡,林珩的话铿锵有力,清晰落入众人耳畔。
因卦象动摇的心变得坚定,继而生出火热。烈焰猝然蹿升,顷刻如巨浪席卷,呈燎原之势。
“晋楚约定,十日,战于野。”
见众人的表情发生变化,林珩话锋一转,重提今夜行军计划。
“楚军提前三日渡河,非我军有所防范,必遭突袭。”
“所谓兵不厌诈,出其不意。寡人意往下游过河,奔袭楚军大营,还以颜色!”
楚项战书上写明十日,却提前三日抵达战场,根本无意遵守规矩。
林珩喊出三日再战,却选择今夜过河,同样在无视规则,打破约定俗成的战争礼仪。
“此战不义,必传于诸国。”
林珩能够想见,不必等到战争结束,他的凶戾之名又将更上一层楼,还将多添一项不守礼。
天子会否痛下决心,收回“侯伯”册封?
思及此,林珩嘴角牵起一抹笑纹,稍纵即逝。
大军受到鼓舞,忐忑一扫而空,战意勃发。
在火光的指引下,数万大军开拔,踏着夜色直奔野河下游。
壬章和田方各驾一部战车在前方引路,两队黑甲策马同行。
甲士中有一人十分独特,在他身旁跟随数匹野狼。狼群眼中闪烁幽光,追随战马飞速奔跑,脚步竟然无声。
壬章在临桓城为官多年,田方一直与他共事。在壬章升迁之后,田方继任成为县大夫。
两人都是实干派,曾驾战车测量边境线,还曾组织人手增建堡垒,对边境地形十分熟悉。
野地夹在晋楚之间,常年人迹罕至,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
两人在巡视边境期间,得知这条河下游有一段极为独特,每逢冬季,河流会短暂枯竭,方便大军渡河。
“此段近越,楚军不能行,我军却无碍。”
与楚军初次交锋后,林珩改变作战计划。
得知国君有意渡河突袭,壬章和田方献策,从枯水河段去往对岸,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打楚军一个措手不及。
林珩采纳两人的建议,当即铺开舆图,召氏族制定作战计划。同时不忘给楚煜送信,邀他会于野河畔,不必前往晋军大营。
一切安排妥当,晋军在夜色下走出营盘,集结在野河西岸,继而沿河南下。
大军离开后,临桓城的国人进入军营,伪装大军仍在,迷惑刺探的目光,随时向大军递送消息。
夜色渐浓,星月益发明亮,为大地洒下一片银光。
狼嚎声响彻荒野,几匹矫健的身影穿过夜风,闯入越军游骑的视线。
骑士猛一拉缰绳,控制暴躁的战马。
几人坐在马背上,熟练地以双腿控马,飞速拉开强弓,锋利的箭矢对准飞驰来的野狼。
感受到威胁,狼群立刻停止前进,转而在河畔游荡。
绿色的幽光忽明忽灭,狼群压低脖颈,陆续呲出獠牙,凶态毕露。
见狼群不退,越骑拉满弓弦就要放箭。
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传来响亮的哨音,狼群同时立起耳朵,不再摆出挑衅姿态。
见状,越骑心生惊疑。若非确信对面是狼,八成会以为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犬。
其中一人曾随楚煜入晋,看到这一幕场景,猛然想起一件传闻,据说晋军中有人养狼,时刻不离左右。
一念闪过脑海,该名甲士心头一动,立即道:“此狼分明有人驯养,莫非来的是晋国大军?”
听到同袍的话,几人都是一怔,下意识举高火把望向对面、
黑暗中,狼群身后亮起火光,出现一队骑士。虽未打出旗帜,身上的甲胄特征醒目,分明就是晋军!
晋甲望见对面,认出前方是越军,立即减慢行速。
一人唤回狼群,同对面拉开距离。
两辆战车前后现身,车上正是壬章和田方。两人先大军一步抵达下游,来到枯水河段。
夜色下,河水奔腾汹涌,中途河道拓宽,分出大量支流,水位开始急速下降。
壬章和田方曾见过河中奇景,确定位置没有找错,才不慌不忙驱车上前,向越骑亮明身份。
“晋中大夫壬章。”
“县大夫田方。”
晋越是盟国,此次联兵伐楚,关系愈发紧密。
看到两人的金印,越骑当即抱拳行礼。
“两位使君在此,想是大军将至?”一名越甲说道。
“正是。”壬章颔首。
越骑得到肯定答案,没有耽搁时间,立刻分出一人返回营内送信。
骑士飞身上马,一路打马疾行,驰往驻扎在河畔的大营。
楚煜接到林珩书信,便下令大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
入夜后,他在大帐内铺开舆图,对照晋楚两国军势,思量如何快速抵定胜局。
帐外传来人声,侍人向帐内禀报,巡逻甲士归营,报晋国大军将至。
“晋军现在何处?”楚煜合拢舆图,迈步来至帐前,一把掀起帐帘。
灯光落在他肩头,覆上绣金的绯衣,发上玉簪浮现微光,簪首的卧虎雕纹细腻,华贵异常。
“禀君上,营前五里遇晋大夫,言晋国大军将至。”
“善。”
楚煜当即下令全军拔营,前往与晋军汇合。
“速。”
“诺!”
彼时,林珩所率大军加速行进,距渡河地点越来越近。
暗夜中,河水奔流不息,浪花击碎凝结的薄冰,荡起一个个漩涡,将碎冰吞噬殆尽。
越向前行河道越宽,行经一片低矮的土丘,河道完全铺展,牵引出数条水道,如树枝分叉,深深嵌入大地。
水流撕扯变小,水位不断下降,前方数百米仅余下浅浅一层,覆盖漆黑的河床,一眼能望到底。
林珩站在车首,望见这一幕奇景,不免心生惊叹。
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收回视线,转头寻声望去,只见金光刺穿黑暗,一辆伞车自南而来。
车上之人一身绯衣,腰间束金带,佩一柄长剑。头上没有戴冠,仅以玉簪束发。发尾在风中飞散,黑缎一般,比夜色更浓。
“君侯。”望见玄车上的林珩,楚煜扬起笑容,恣意张扬,绝色无双,言是勾魂摄魄也不为过。
林珩目光微闪,敲了敲车栏,依礼驱车上前。
月光落下,玄车和金车相向而行。
两人在河畔重逢,算一算时间,更早于林珩信中所写,旬日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