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进行到中途,乐人停止吹奏,舞人悉数退下。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篝火前的鼎被移走,强壮的军仆扛来四架战鼓,并排摆放在场地中央。
上百名甲士列队行进场地,站定在篝火旁。
甲士身材魁梧,下身着袴,上身穿着短袍,发髻斜向一侧,以皮绳束紧。腰间和手臂缠绕不同色的布条,用以区别身份。
鼓声中,甲士对面抱拳,两两捉对厮杀,搏力为宴会助兴。
能参与这场搏力的甲士无不膂力惊人,肩膀和双臂隆起腱子肉,胸膛厚实,一拳击中如同捶打岩石。
“喝!”
一名晋国甲士发出暴喝,竟将一名同等身量的楚国甲士举过头顶。任凭后者奋力挣扎,始终岿然不动。
“武!”
搏力刚刚开始,晋甲就有过人表现,晋国氏族不禁大声喝彩。
楚人不甘心落败,纷纷掌击桌案,鼓噪余下的甲士围攻上去。
“击!”
楚国互相配合,试图围攻晋甲。遇到数人包夹,晋甲不慌不忙,只盯准一人,全身发力猛冲上去,当场将目标撞飞数米。
楚甲向后飞出,连续撞翻两人仍去势不减,压着同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钝响。
几人受伤不重,仅是增添几处淤青,掌心擦破了皮。但以搏力的规矩,他们被判定落败,不得不黯然退场。
“彩!”
晋甲勇武有目共睹,除了愤懑不甘的楚人,余者皆欢声雷动,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
随着鼓声加重,搏力进入高潮。
不断有甲士被击倒,陆续退出场地。其中楚甲遭遇围攻,损失最为惨重。不提晋甲和越甲,连齐甲都开始下黑手。
结果显而易见,以搏击和力量见长的楚国甲士首先被清空,场地内不留一人。
楚甲之后就是齐甲。
晋甲和越甲配合默契,前后对齐甲进行包抄,快速清空目标,砍瓜切菜一般,毫不拖泥带水。
先前楚甲被针对,尽数落败退场,楚项发现齐人的动作,不免盯了赵弼一眼。现下见齐甲也没能战到最后,尽数步上楚甲后尘,心情意外变好。
“齐君,饮胜。”楚项牵起笑容,遥对赵弼举盏。
这场搏力仿佛战场重现。
同样都是盟国,晋越休戚与共,始终同进退;楚齐各有保留,甚至背后捅刀。
一方占尽上风,越战越勇,另一方不得不低头求和。
不能精诚合作,必须分出精力提防盟国,加之国内人心不齐,以致于落到如今局面,却也怨不得别人。
楚项明摆着讽刺,赵弼没有动怒,反而面带浅笑,举盏回敬:“同饮。”
对于他的反应,楚项先是感到诧异,忽有灵光闪过脑海,目光移向场内,发现楚、齐甲士下场后,晋甲和越甲开始分裂敌对,心中似有所悟,眼底浮现了然。
“齐君是故意为之?”
“楚君何意?寡人不甚明了。”赵弼故作不解,直接出言反问。无论楚项猜出什么,他只有一个回答,坚决不承认。
楚项凝视他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他不打算深究,更无须对方承认,仰头饮尽盏中酒,继续注视场上。
他倒是要看一看,晋人和越人,谁能站到最后。
在楚甲和齐甲退场后,四只战鼓停了半数,声响却丝毫不弱。
晋、越两国的军仆鼓足力气,双臂交替挥动鼓槌,重重击向鼓面。雷鸣般的重音连续不断,贯穿整片场地。
夜风带动火光,焰舌蹿升数米,边缘飞动数不清的光点,尽是盘旋散落的火星。
两国甲士在火光下角力,身影拖拽在地面,不断拉长重叠。
寒冷的冬夜,众人头顶竟冒出热气。肩膀后背流淌热汗,浸湿身上的短袍。
晋甲擅长抱摔,一旦被他们钳住,休想轻易挣脱。越甲下盘稳健,一脚能踹断横木。不小心被腿风扫过,身上必会留下大块淤青。
双方势均力敌,战斗力旗鼓相当。以致于很快斗出真火,搏力进入白热化。
鼓声隆隆,鼓点愈发急促。
叫好声和鼓噪声逐渐平息,众人聚精会神盯着场内,甚至屏住呼吸,只等分出胜负的一刻。
很快,场内只剩下十人,旋即六人,继而三人。
越甲多出一人,可惜没能抓住机会,被晋甲掀翻其一,失去人数优势。
晋甲出身田氏旁支,其人身高九尺,肩宽背阔,一双胳膊尤其粗壮,体型不亚于田壮,仅比田婴稍逊。
越甲出身越国熊氏,是熊罴的从子,个头极为高大,甚至比熊罴都高出半头,俨然是一员猛将。
两人年纪都不大,力量却十足惊人。日后成长起来,建树定然不小,前途不可限量。
搏力场上,他们留到最后。
清楚对方实力,两人都没有假意试探,而是同时大吼一声,蛮牛一般冲向对方。
拳掌相抵,砰砰作响。
在正面交锋中,一人扣住对方的右拳,牢牢攥紧;另一人抓住对面人的手腕,当场钳出淤青。
两人同时发力,足底陷入地面,意图将对方扳倒。
与宴众人凝神静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都在等待最后的胜利者。
宴会场上首,赵弼笑看林珩和楚煜,眼底闪过一抹兴味,很快消失无踪。楚项端起酒盏饮尽,神态放松,显然心情不错。
楚煜单手托腮,随意转动酒盏,任凭酒液在盏中摇晃,几滴挂上杯口,沿着杯壁向下滑落。
场中两人僵持不下,他看了片刻,似突发奇想,侧身靠近林珩,轻笑道:“君侯,可要作赌?”
林珩抬眸看向他,正好对上含笑的眸子,不觉挑了下眉:“何意?”
“胜负,输赢。”楚煜靠得更近,借长袖遮挡,指尖擦过林珩腰际,如同羽毛拂过。
“赌什么?”林珩反手扣住他的手,没有推开,而是箍住他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
“当然是……”楚煜附到林珩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仅有两人能够听清。
楚项和赵弼分外好奇,奈何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半个字。若此时靠近,未免显得太过刻意。
眼角余光掠过,楚煜笑意加深,唇红似血,吐气如兰。
“君侯以为如何?”
林珩垂下眼帘,遮去眼底暗色,唇边浮现笑痕:“越君盛意,寡人岂能拒绝。”
话音刚落,场地内就起变化。
长时间的僵持后,晋甲抓住机会,猛然弯腰扑向对手,撞得对方连连后退。越甲拼命想要稳住身体,奈何徒劳无功。
被两条铁箍一样的手臂抱住,牢牢控制住行动,越甲无法发挥出全部力气,连退数步向后栽倒,后背重重砸向地面。
胜负已分。
“彩!”
短暂的寂静后,喝彩声爆发。
越人虽然落败,却佩服晋人的勇猛,输得心服口服。
“赏!”林珩心情大悦,当场予以厚赏。
“谢君上!”晋甲力气耗尽,仍在大口喘着粗气。谢恩时面色潮红,汗水湿透衣袍,声音都带着嘶哑。
凡是参与搏力的甲士,无论胜败均有赏赐。众人谢恩领赏,各自退回军中。
这场搏力结束,时间已至深夜。
月上中天,繁星高挂,绵连成耀眼的光带,如长河无垠。
鼓声已尽,乐声停歇。
林珩四人率先离席,余者陆续起身跟随,宣告这场盛宴正式结束。
“越君,何时践诺?”在登车之前,林珩叫住楚煜。
“君侯如有意,今夜亦可。”楚煜转过身,笑着看向林珩。月光下,绯衣披上冷辉,少去些许锋利,平添几分魅惑。
似妖。
林珩目光微闪,忽觉喉间一阵干渴。
“今夜时辰不早。”林珩摇了摇头,目光很快恢复清明,“待上京事毕,再言。”
“好。”楚煜欣然点头,旋即同林珩告辞,转身登上金车。
继玄车和金车之后,赵弼和楚项的车驾穿过黑暗,碾压过夜色。
“依你之见,晋侯和越侯在商谈何事?”眺望玄车离开的方向,楚项始终毫无头绪。他直觉事情不简单,却偏偏找不出半点线索。
“不知。”赵弼的回答干脆利落。
楚项看他一眼,后者无意多言,对他略一颔首,即命车奴扬鞭。
“不日启程,诸事尚未妥当。与其计较此事,不如早回营内安排。”赵弼并非没有好奇心,而是发兵上京之事更加重要。
晋越同盟,既言作赌,未必与己有关,探究没有必要。万一牵涉到两国,日后也总能知晓,无需急在一时。
经赵弼提醒,楚项也知轻重缓急,当即压下心中探究,驱车返回大营。
当夜,四座营盘灯火通明,中军大帐内的灯光彻夜未熄。
至天明时分,四座营盘大开营门,飞骑鱼贯而出,分散驰向各地。并有信鸟腾空,眨眼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晴空之下。
随着飞骑四出,林珩撰写的檄文传遍天下。
“王子肥谋逆,犯上作乱。”
“诸侯牧守四方,拱卫天子。侯伯代天子罚罪,今召天下诸侯发兵上京,诛逆勤王!”
飞骑进入各国,与上京来人的待遇截然不同。
王子肥派遣的使者不能入宫门,有的甚至被拒之城外。传送檄文的骑士却被国君亲自召见,处处以礼相待,表明对四大诸侯的重视。
“勤王乃职责所在,寡人即日起兵!”
这些诸侯没有附庸晋、越等国,对大国仍保持敬畏。况王子肥谋逆证据确凿,林珩是天子亲封的侯伯,征召诸侯伐罪师出有名,理所应当。
有人看出檄文背后绝不简单,必然有重大利益,才会促使四国中途罢兵。
但无一人深究。
在事情没有彻底明朗前,他们只当是上京勤王,做好分内之事,绝不多嘴多舌,以免招惹麻烦。
各国不曾碰面商讨,作出的决定却一般无二。
檄文送达隔日,各国就陆续起兵,由国君亲自率领,打出勤王的旗号,浩浩荡荡开出都城,向上京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