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曹伯奔入晋侯大营,未摆仪仗,不带甲士,甚至没有打出图腾旗,简直像在逃命。
各国国君得知情况,都认为此事不简单,纷纷召集氏族商议。
“莫非是要赔罪?”
“有些唐突。”
“行事鲁莽缺乏礼仪,哪里像是赔罪?分明就是奔逃!”
“闻曹伯与曹国太夫人不睦。”
“曹有内乱。”
“氏族倾向于谁?”
“观今日事,还用问?”
国君大帐内灯火通明,众人议论纷纷,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都认为曹伯情况不太妙。
许伯大帐内,圆木撑起帐顶,手臂粗的火把熊熊燃烧,照亮山水屏风以及坐在屏风前的两道身影。
地面铺满兽皮,各种花色皆有,图案十分驳杂。
两尊小鼎摆在桌上,刚刚从火上取下,鼎内的肉汤仍在翻滚,汩汩冒出热气。
鼎下设有碗碟,碗中是七八种酱,碟中是煮熟的菜。另有两盘麦饼,因磨得不够精细,饼里掺入麦麸,入口能咀嚼出粗糙的颗粒。
许伯坐在桌前,双手持盏邀客共饮。
在他对面,一名身高八尺的灰衣男子正身危坐。长袍宽带,头戴一顶布冠,面庞消瘦,脸颊向内凹陷,两侧颧骨凸起,目光阴鸷,赫然是奔入上京后失去音讯的粟亮。
郑被晋灭,城破当日,粟名和粟成死在府内,粟亮与粟黑秘密逃出城外,商定分头行事。
粟黑入楚,设法成为公子项的门客,在楚国崭露头角。粟亮进入上京,以金开道,千方百计见到天子。为能报仇,他不惜刀割破相,隐姓埋名,成为天子手下的忠犬。
脸上的伤口太深,愈合后留下丑陋的伤疤。
遇到阴雨天气,疤痕就会刺痛发痒,提醒他曾经的遭遇,使仇恨深刻于心,至死不忘。
此次离开上京,为防有人认出,他特意乔装改扮。随许伯来到丰地后,他藏身许伯营内,轻易不出帐篷。偶尔现身也会散发覆面,避开众人视线。
“晋侯蛮横甚于传言,事难。”许伯饮尽盏中酒,沉声说道。
“如果事情不难,岂能利益丰厚。”粟亮放下酒盏,目光锐利堪比刀锋。说话时脸颊不自觉抽动,横过鼻梁的伤疤愈显狰狞。
“倒也不错。”许伯神色微顿,随即展开笑容,笑呵呵看向粟亮,“君言果真属实,只要破坏会盟,天子就允我所请?”
“千真万确,我有金印和铜牌在手。”粟亮解下腰间锦囊,当着许伯的面倒出金印铜牌,“完成此事,伯升为侯,地扩三百里,免十年入觐。”
许伯舔了舔嘴唇,眼底闪过贪婪之色:“我还要北荒之地!”
“不成。”粟亮当场拒绝,笑他异想天开,“北荒之地属越,越无僭越,天子不能收回,更不能封给他人。”
“如何不能?再降爵就是!”许伯面露不悦,不肯就此罢休。心知上京对四大诸侯忌惮已久,对如今的晋侯更是恨之入骨,他干脆坐地起价,毫不掩饰贪婪的嘴脸,“若不答应,我便去告晋侯。今夜曹伯奔晋营,你以为是去赔罪?”
许伯嘿嘿冷笑,还算英俊的五官变得扭曲,透出几分阴鸷:“要么给我北荒之地,要么一拍两散。”
“大胆!”粟亮拍案而起,猛然拔出腰间佩剑,剑锋抵在许伯颈侧。
几乎就在同时,屏风后冲出数道人影,鬼魅般扑至粟亮身后,两把锋利的匕首交叉在他颈下,稍稍用力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如同市马,价有商讨,想做成生意不能硬来。”许伯轻松拨开粟亮的剑锋,起身掸了掸衣袖,看着粟亮被侍人压制动弹不得,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自以为聪明,也别把天下人当成傻子。晋侯初登位,一战灭郑,有称霸之志。邀诸国会盟意在逞威。我出头破坏会盟必被他记恨,多给出些利益不是理所应当?”
“升爵拓土还不够?莫要得寸进尺。”纵然被压制,粟亮也不见惧色,面带嘲讽,声音冰冷。
“当然不够。”许伯摇摇头,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晋乃虎狼,世人皆知。天子要寡人以身犯险,却不给寡人想要的,如何能得偿所愿。”
“太过贪婪不是好事。”粟亮阴沉道。
“我祖婚胡,我有胡血,性贪,不识礼仪。”许伯咧嘴一笑,浑似野兽展露獠牙,“非是如此,我如何能被收买,助天子祸乱西境诸侯。”
他自认卑鄙无耻,无可救药。粟亮威胁也好,唾骂也罢,总之,他只要利益。
说白了,不见兔子不撒鹰。
想让他去得罪晋国,就要给出天大的好处。
看出许伯的用意,粟亮收起怒容,开口道:“事关重大,我需禀报上京。”
“最好快一些,拖延到会盟结束,事情办不成,一切就是粟大夫的过失。”许伯轻描淡写,气得粟亮七窍生烟,偏拿他毫无办法。
“天色不早,送粟大夫回去歇息。”许伯摆摆手,侍人收起匕首,半强迫粟亮离开大帐。
“君伯之意,亮必上禀天子。”走出大帐前,粟亮开口说道。
“那是最好。”好似没听出话中威胁,许伯笑容不改,仿佛有一张面具罩在脸上,神情不见丝毫变化。
粟亮冷哼一声,甩手落下帐帘。
许伯眯了眯眼,手指摩挲着剑柄,压下心中杀意。他回身走到桌旁,端起余下的半盏酒一饮而尽。
“君上,与晋交恶不智。”屏风后走出一名老者,满头银发,五官深邃。手腕上佩戴骨镯,镯上雕刻的花纹十分特殊,出自羌人之手。
“我明白。”许伯注满酒盏,自己却不饮,而是递至老者面前,“政令今天见到晋侯,以为如何?”
“人中龙凤,霸主之姿。”政令如实道。
“我年少时,有幸见过晋烈公,观晋侯风范,有过之而无不及。”许伯背负双手,指腹来回碾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雄主率虎狼之师,天下谁人能挡?”
“君上要弃上京?”政令压低声音问道。即使帐内仅有两人,他行事依旧谨慎。
“不着急。”许伯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先看上京能给多少。”
在西境诸侯国中,许国的地位十分特殊,固然地狭人少,国却富裕,军力之强为人侧目。
许伯有羌人血脉,国内还有大量狄人和戎人,一旦发生战争,能召集大量胡部,以人海战术进行侵袭。
许国军队不遵礼仪,战场上不以鼓声进退,常行偷袭之举,被斥无耻之尤。诸侯状告上京,许伯马上低头认错,时过境迁依旧我行我素。
“君上真要夺北荒之地?”政令皱眉,显然很不赞同,“臣听闻越晋结成婚盟,越公子煜赠地为礼,强取北荒之地无异于虎口夺食。”
“所谓讨价还价,开价足够高,才有讨价的余地。我知北荒之地不能拿,想必天子也清楚。为成事,必然要给出别的利益。”许伯道出心中所想。
从最开始,他就没想拿下北荒之地。得罪晋国已经冒险,再得罪越国,简直是一门心思找死。
他只想捞好处,不想灭国。
天子山高水远,派来的粟亮自作聪明,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好处到手,我立即去见晋侯。”许伯早有腹案,压根没打算和林珩硬碰硬。
“君上不担心上京问罪?”
“问罪,问什么罪?”许伯哈哈大笑,半点也不担心,“天子要坏诸侯会盟,下旨扰乱西境,用心歹毒,行事昏聩。一旦事情传出去,天下共主如何自处?怕是要被千夫所指,如晋幽公一般被驱逐,仓惶逃出上京。”
细思许伯所言,政令也不免失笑。
君臣说话时,帐外忽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甲士禀报:“晋甲围曹伯大营!”
“什么?!”
许伯和政令对视一眼,立刻掀帘走出帐外。
行出大帐,能看到火光冲天而起,照亮黑暗的夜空。
两座营盘相距不远,马蹄声持续传来,惨叫声依稀就在耳畔。
夜风席卷,箭矢破风,如骤雨铺天盖地。
曹伯大营前,五百晋甲分列成阵,手持强弩轮番射击。锋利的箭矢划过夜空,呼啸着凿入大营。部分箭头带着火光,穿透帐篷即燃起熊熊烈焰。
曹伯和长沂君站在马车上,望见腾起的火光,听到营内的鬼哭狼嚎,没有半点不忍,只觉得痛快。
智陵策马来至阵前,见过半营帐起火,下令甲士停止射击。
“冲营!”
伴随着一声令下,军仆推动撞车上前,几人合力拽动绳索,削尖的硬木猛撞向营门。
轰隆一声,营门四分五裂,两侧的拒马也被撞倒,遭到木轮碾压。
突然遭遇袭击,营内氏族来不及救火,匆忙登上战车向营外杀出。
众人冲出火场,看到破碎的营门和拒马,见到杀气腾腾的晋国甲士,不禁心生悚然。
“晋军?”
“这是为何?”
“尔等不敬寡人,三番五次欲害寡人,寡人求晋君主持公道!”曹伯朗声说道。
他要下旨击许,顺利实行计划,需将身边的耳目清理干净。今夜拿下大营是计划的第一步。
听到曹伯所言,观其神情,多数人反应过来,登时面如死灰。
“逆臣欲害曹君,奉君上旨意捉拿叛逆。”智陵拔出长剑,猛然向下一挥,“降者不死,反抗者杀!”
晋甲飞速变换阵型,持盾者在前,戈矛在后,骑兵分列左右,反手倒拖长兵,杀意凛然。
晋甲开始逼近,兵锋森冷,煞气汹涌。
曹国氏族心生骇然,纷纷开始向后退。
奈何身后就是火场。
前有刀锋后有烈火,曹国氏族进退无路,没有胆子拼死一搏,只能丢掉兵器向曹伯顿首:“君上,臣有罪!”
他们记得智陵所言,纷纷向曹伯请罪。
氏族先一步放弃抵抗,甲士也失去战意,随之俯身在地。
有几人想趁乱逃跑,智陵打了一声唿哨,一伍骑兵策马追上,行进间挥出长剑。
冷光闪过,血色冲天而起。
断头抛向半空,无头尸体向前栽倒,断颈处喷出浓烈的殷红。
目睹惨烈场景,曹国氏族脸色惨白,一个个抖如筛糠。再不敢心有杂念,只能拼命求饶。
营外有甲士探查,智陵并未派人阻拦。
甲士返回各营,国君们接连得到消息,回想白日所为,不免心有余悸。氏族们也是后怕不已。
“虎狼之师,果真名不虚传。”
知晓宋伯从昏迷中苏醒,田齐特地派斗圩过营,绘声绘色描述曹国氏族的遭遇,末尾总结一句:“无义之人当有恶惩!”
宋伯正在喝药,闻言受到惊吓,一口气没上来,再度昏了过去。
“君上!”
大帐内乱成一团,斗圩功成身退,掀起帐帘离开,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与此同时,三支队伍正在夜色中疾行,快马加鞭奔向丰地。
队伍中各有一辆伞车,车上是前来会盟的西境诸侯。由于路途遥远,他们只能星夜兼程,以免延误日期。
在三支队伍后,陶荣也在赶路。
他乘坐的车辆行在前,身后是押送蔡侯的囚车。甲士护卫在车辆左右,单手策马,另一只手擎起火把,火光照亮前方道路。
“速行,天明过边地。”
“诺!”
甲士齐声领命,马蹄隆隆,向东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