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太夫人气绝身亡,尸身封入棺椁,当日送出宫外。
身为国君之母,却因毒害国君被鸩杀,她的牌位不入宗庙,不能随葬君陵。兼梁氏被族诛,也无法葬入家族墓地。越侯提前做好安排,另择地造墓归葬,不使她暴尸荒野。
造墓章程遵循礼制,由专人记录在册,事后皆能查阅。
越侯行事滴水不漏,哪怕有人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也很难挑出错来。
在棺椁运送出宫时,松阳君和钟离君提前得知消息,轻车简从守在城门处。
两人一身素服,都未戴冠。
见棺椁出现,两人先后走下车,徒步送国太夫人入葬。
罪人入墓不行祭祀,也无牛羊殉葬。随葬品只有陶器,数量稀少,填不满半座随葬坑。
见此一幕,钟离君召来马车,奴隶掀开蒙布,从车上抬下两只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铜铸玉雕的葬器,每件都是价值连城。
侍人站在墓门前,没有出面阻拦,而是利落地让开,任由奴隶抬起木箱送入地下。
“此事,我自会向君上解释。”钟离君眼圈微红,声音有些沙哑。无论国太夫人生前做过什么,对他的偏爱不是作假。如今天人永隔,为人子,他总要尽一份孝心。
“仆定禀报君上。”侍人道。
钟离君点点头,看着葬器入墓,没有再多言。
待奴隶走出墓门,松阳君也命人抬出数只箱子,箱中是陶制的人俑和牛羊,还有陶犬。
罪人葬前无祭祀,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备陶俑送入陵墓。
陶俑数量不多,每尊不及半人高,应是仓促间制成,颜色灰暗,工艺略显粗糙。牛、羊和犬各有十数,送入墓室后,恰好填满随葬坑。
遵照礼仪,国太夫人有墓志,侍人请示过越侯,在造墓时并未省略。
一块长方形石碑矗立在墓道入口,上刻数行文字,囊括国太夫人生平,著明她的死因。
言辞客观,内容直白,包括她是被亲子鸩杀,没有任何隐瞒。
看到这块墓志,松阳君和钟离君相视一眼,一人眉心深锁,另一人无声叹息。
“君上爱子。”
“如无意外,正夫人将殉。”
越侯对楚煜的维护有目共睹。濒危之际,不惜揽一身骂名,只为给亲子铺路。
“上京曾以杀亲问罪厉公,借此降爵。人已薨,死者为大,则诸事尽消,天子无借口再紧抓不放。”钟离君凝视石碑上的文字,对越侯有了新的认识,“断而敢行,算无遗策,明谋。”
松阳君没说话,他与钟离君并肩而立,回忆越侯登位后的种种,对照楚煜归国后的行事,不免心生慨叹。
楚煜归国前,越侯与两人有过一次长谈。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今日突然想起,不免一阵心惊肉跳。
“於菟凶恶,性好杀戮。出于柙,无能敌者,必血流成河。”松阳君喃喃念着,联系越侯诸多安排,脸色逐渐发白。
“虎出于柙,恶破围槛,梁氏、袁氏灭族。竟是这般,竟是这般!”
他变得语无伦次,面色愈发难看。
钟离君见他神情不对,正要开口询问,突有一念闪过脑海,猛然间僵在当场。
“阿泊,你自幼比我聪明,理应比我看得清楚,兄弟之间,大兄最为仁厚,也最为明智。”松阳君苦笑一声,难得比钟离君聪明一回,但他宁可继续糊涂,“公子煜谋略过人,心智卓绝,且性如猛虎,杀伐果断,从不心慈手软。大兄在一日,他便有束缚,大兄若不在,你想会过如何?”
“武灵公,厉公。”钟离君沉声道。
“不错。”眼见墓门封闭,松阳君声音低哑,掺杂着少许颤音,“武灵公杀兄弟七人,厉公时,宗室一支绝灭。公子煜先灭梁氏,后诛袁氏,凶狠不亚于两人,且智计更胜一筹。试问谁能与之敌?”
钟离君陷入沉默。
墓门彻底封闭,发出一声钝响。
他终于开口,声音紧绷,比松阳君更显沙哑:“无人能敌。”
不能敌,唯有低头。
奢望权位数十载,一夕间明悟,心中仍存不甘。可君位再是诱人,终不及性命紧要。
“马上入宫!”钟离君把住松阳君的手臂,声音急促,“你我去见大兄,当面立誓效忠,求一道旨意,如此才能保命!”
为今之计,低头方能存身。
趁越侯尚在,求他心软或能保命。一旦越侯不在,楚煜不会顾念亲情,他们的下场完全能够预见。
“立刻回城!”
两人同时转身,飞速登上马车,命车奴速行。
“先回府更衣。”
“去我府上,更快。”
越侯痼疾在身,两人素服入宫不吉,先往松阳君府上更换衣袍,梳发戴冠,其后马不停蹄奔赴越侯宫。
彼时,越侯精神尚佳,脸色变得红润,甚至能独自坐起身。
三名医却愁眉不展。诊脉之后,断定是回光返照,以越侯的身体状况已是回天乏术。
楚煜守在榻前,亲手喂越侯服药。
“不必了。”越侯推开药盏,命人去殿外守着,“如我所料不错,你的两个叔父很快将至。”
“父君之意,如何做?”
“不着急,观其言行。”越侯靠在榻上,手指交叠,教授楚煜为君之道,“一张一弛,一紧一纵,过当惩,功必赏。钟离君有谋,然气量狭窄,易钻牛角尖。松阳君看似愚鲁,实则大智若愚。两人各有所长,也有其短,不能用需尽早除之,若能用,不失为两把好刀。”
说话间,殿外传来人声。
送葬的侍人前来复命,言诸事已妥,并道出松阳君和钟离君在城外言行。
“松阳君送陶人俑,及陶牛、羊、犬各十。钟离君送玉、铜两箱,未有人殉。”侍人平铺直叙,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如实禀报。
“不出所料。”越侯早有预期,没有丝毫意外。他没有评价两人所为,而是话锋一转对侍人下令,“你去西殿,严守正夫人。我去之后,宣旨正夫人,命她随我入陵。若她不愿,绞。”
“遵旨。”侍人躬身领命,上前捧起写在绢上的旨意,妥当收在怀里。
见越侯没有更多吩咐,他伏地叩首,起身后退出大殿。
他侍奉越侯数十载,素来兢兢业业,从不敢马虎。越侯对他信任有加,也为他安排好后路。
他却另有打算。
“君上,仆要违命了。”
君上薨,他不能再活。为君上殉葬,入君陵才是他的归途。
时近日落,金乌西沉,绯红漫天。
侍人迈下丹陛,正遇松阳君和钟离君联袂走来。
两人逆风而行,袍袖振动,腰间环佩金印相击,流苏缠绕,短暂浮现金光。
大殿内,越侯听人禀报,轻叹一声:“终于来了。”
楚煜随手放下药盏,回身看向殿门。
门扉敞开的瞬间,晚霞坠入殿内,霞光覆上红衣公子,漆黑的双眼映出门前两人,瞳孔罩上暗红,如同血色。
松阳君和钟离君同时一凛,好似被凶兽锁定,下一刻就要命丧黄泉。
两人强自镇定,恭敬走入殿内,向越侯叠手下拜。
换做平日,越侯早已经叫起。今日却迟迟不出声,直至两人额头冒出冷汗,他才开口道:“起,看座。”
松阳君和钟离君直起身,一起看向榻上的越侯。
面色红润,精神尚佳,若非形容消瘦,压根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想起国太夫人被鸩杀,对照越侯的模样,两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四个字:回光返照。
思及此行的目的,两人神情变幻,不约而同起身,面向越侯大礼参拜。
“君上,臣言行有失,追悔莫及。唯求洗心革面,将功补过,望君上恩准。”
两人伏身下拜,额头触地,姿态谦恭之极。
越侯许久未作声,好似在认真衡量两人的态度,辨别话中真伪。
楚煜垂下眼帘,指尖擦过袖摆上的花纹,表情中看不出端倪,唯有唇色殷红,压过一身炽烈。
松阳君和钟离君忐忑不安,额角冒出冷汗,一滴接一滴坠落,在地面洇出暗痕。
两人从未如此紧张,视线被汗水模糊,眼角刺痛,耳畔不住嗡鸣。
未知过去多久,两人几乎要坚持不住时,越侯的声音终于传来,入耳犹如仙音。
“有一件事需尔等去做。”
“唯请君上吩咐。”
“我去后,正夫人殉葬。你二人同令尹奏请天子,请封我子。”越侯一字一句出口,目光锐利堪比刀锋,“能为否?”
松阳君和钟离君没有犹豫,异口同声道:“谨遵旨意!”
为证己言,松阳君当面立誓,天地鬼神为证。
钟离君更进一步,请越侯赐下竹简笔墨,当面写成奏疏,洋洋洒洒数百字一挥而就。
投桃报李,越侯赐两人玉环,保全其身。
楚煜捧起装有玉环的金盒,分别送至两人面前。他面带浅笑,意味深长道:“我与晋侯缔结婚盟,婚盟不破,不会有嫡子。仲父和季父为我至亲,诸兄弟膝下理应繁茂。”
此言一出,松阳君和钟离君都是心头一跳。
换做今日之前,听到楚煜这番言论,两人必会心动不已。但在此时此刻,两人突闻此言,半点不觉鸿运当头,反而心生恐慌。
一个念头突然涌出,两人悚然一惊,不由得遍体生寒。
莫非是计?
楚煜杀心不减,决心要置他们于死地,才以此为饵诱他们出错?
越想越是合理,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应下。回府后还要约束诸子,谁敢生出妄念立即家法伺候。不听话就往死里打,打断腿也好过全家没命。
松阳君和钟离君态度坚决,同心合力揭过此事。
为防楚煜再次提起,两人捧起金盒告辞,走出大殿时双腿发软,互相搀扶着才没有跌倒。
彼时天色已晚,星月当空,银辉洒落大地。
两人走下台阶步上宫道,回首眺望正殿,回想越侯的模样,抱着金盒的手越发用力。
“走吧。”
黑暗中,不知是谁出声。
两人收回视线,相携走向宫门,再没有回头。
千里之外,晋国丰地,此时却是一番喧闹景象。
三座祭台拔地而起,篝火环形矗立,在夜空下熊熊燃烧。
参与会盟的国君齐聚在祭台下,以林珩为首,皆是衮服冕冠,腰佩宝剑。
奴隶牵来羊和鹿,国君们依次上前斩下羊首,以矛刺穿鹿颈,遵循礼仪敬献牺牲。
“祭!”
巫大声唱诵,林珩挥剑斩断羊首,将牺牲投入火中。
血光飞溅,火舌翻卷,焰光舔舐夜风,柴堆中传出爆响。火星膨胀四散,随风盘旋,凝成大团亮红扶摇直上。
林珩站在篝火前,牺牲倒在他的脚下,鲜红蜿蜒流淌。衮服上的玄鸟赤金夺目,手中宝剑森冷,血珠沿着剑锋滴落,绵连成线,煞气凛然。
看着林珩,几位年长的国君神色恍惚。
一瞬间,眼前的晋侯同另一道身影重合,一样的强横霸道,统帅虎狼之师征战天下,霸道于世。
“晋之威,谁人可挡?”
低语融入夜风,随风刮过人群。
惊悸萦绕在众人心头,再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