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大军挺进王宫,在正殿前立起高牙大纛,军威森严。
面对紧闭的殿门,林珩没有下令强攻,而是命人擂鼓。
军仆抡起鼓槌,鼓声犹如雷鸣,顷刻响彻殿前,持续冲撞门窗,传入大殿之内。
“王子肥犯上作乱,诸侯代天子伐罪,拨乱反正!”
师直为壮,诸侯联军高举诛逆大旗,破城时摧枯拉朽,入王宫所向披靡。
如今包围正殿,王子肥已成瓮中之鳖。碍于天子在殿中,强攻无益,为免王子肥一伙狗急跳墙,林珩选择在殿外施压。
金鼓齐鸣,甲士高喝。
声浪汇聚成洪流,一遍遍冲刷而过,压力非同小可,足能摧毁人的意志。
王子典三人站在车旁,目睹此情此景皆是瞳孔紧缩,面无血色。
强势,霸道,威仪彰显。
试问上京如何能敌?
不,还有一人。
执政的身影闪过脑海,三人短暂振奋,马上又陷入更深的绝望。
“执政已病入膏肓。”
能臣命不久矣,余者寡情少义,迄今无一人露面,还有什么指望?
“龙举云兴,鸣凤朝阳。”王子岁仰起头,看向玄车上的晋侯。恰遇日光西斜,覆上林珩半身,衮服上的玄鸟闪烁金光,振翅欲飞,一瞬间刺痛他的双眼。
主圣臣良,国如朝阳,必蒸蒸日上。
反之,便如今日的上京城,日暮西山,百业萧条,颓败有目共睹,早就回天乏术。
王子岁深深叹息,感到一阵无力。
王子典和王子盛尽量挺直脊背,藏在衣袖中的手却不停颤抖。
亲眼见证诸侯的强大,亲身体会强国军威,两人的震撼非同小可。残存的侥幸被粉碎,只余下满心酸涩。
天子宝座近在咫尺,两人一度兴奋,激动充斥胸腔。如今被现实敲醒,倏然间明白,即使能登上王座,上京荣光不复存在,天子权威又能存在几何?
衰落的都城,无能的贵族,名为天下共主的傀儡。
这一刻,兄弟三人无比清醒,却因这种清醒陷入悲哀。他们宁肯糊涂,至少能设法蒙骗自己,好过在清醒中变得绝望。
鼓声持续不断,甲士轮番高喝,没有一刻停歇。
待金鼓告一段落,手捧檄文的氏族越众而出,扬声宣读王子肥的罪状。各国史官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如实记录下每一个字,不错分毫。
“撅竖小人毒害天子,反君弑亲,行同犬彘。恶迹昭著,瞽瞍不移,人神共愤。”
“诸侯封疆守土,拱卫天子。侯伯居长,出征讨,代天子伐罪。”
“王子肥犯上作乱,证据确凿。天下诸侯共讨之,拨乱反正,以正乾坤社稷!”
宣读之人声如洪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声音传入正殿,门后依旧寂静无声。
王子肥打定主意不露面,也不容许殿内之人开门。观其行,分明是要顽抗到底,凭借天子在手与诸侯对峙。
“君上,逆贼至今不出,是否破门?”智渊驱车来至近前,无视脸色难看的王子典三人,直接开口询问。
“不急,人尚未齐。”林珩抬头看一眼天色,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人尚未齐?
智渊眉心微皱,目光扫视左右,思量林珩话中所指。
“君上是言执政?”雍楹的战车停在近前,恰好听到这番话,心思微转,很快有了猜测。
“正是。”林珩点了点头,也不打算卖关子,坦言道,“王子肥不过是跳梁小丑,弹指能灭。我所关注者,在王印。”
“王印。”雍楹和智渊对视一眼,脑中灵光一闪,悟出林珩言下之意。
“君上怀疑王印在执政手中?”智渊说道。
“天子昏迷不醒,王子肥搜遍王宫仍一无所获。唯有一个可能,王印根本不在宫中。”林珩语气平淡,想到天子和执政这对君臣,眼底浮现晦暗,“上京城中,谁有能力藏匿王印?”
答案昭然若揭。
能在王宫安插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取走王印,除了执政不作他想。
王子肥或许一叶障目,的确没有想到。也或许有所猜测,却心存忌惮不敢冒然行动。无论哪一种,他找不到王印就无法代天子下诏。如今大军入宫,他注定打上逆贼烙印,再也无法翻身。
若他有足够的胆识,提前数日强闯执政府,或许有扳回局面的可能。
过了今日,事成定局,他再无半点机会。
林珩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想到执政病中仍能派出飞骑,使宫变之事风闻天下,又觉得王子肥动手与否都无法改变最后结局。
明白林珩的打算,智渊和雍檀不再多言。
身为国之重臣,他们同上京没少打交道,对执政有所了解。王印果真在他手中,哪怕病入膏肓,他也必然会现身。
“且等等看吧。”
君臣说话时,始终不避王子典兄弟。
兄弟三人愈发沉默,先时的激动全部退去,只剩下无尽的酸涩,还有对未来的恐慌。
消沉的情绪如影随形,牢牢霸占他们的脑海,笼罩他们全身。
正殿外鼓声又起,一声重似一声。
紧闭的殿门后,天子寝室之中,十多盏铜灯摇曳火光,能照亮黑暗,却驱不走王子肥心中的绝望。
天子躺在榻上,解药已经灌下,依旧昏迷不醒。
两名良医守在榻前,样子战战兢兢,脸色一片煞白。另有一人倒在地上,身体俯卧,鲜血在身下凝固,分明是一剑穿胸,早已经死去多时。
殿内的侍人婢女匍匐在地,都是噤若寒蝉,抖如筛糠。
富丽堂皇的宫室,再不闻礼乐欢笑。
血腥味和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腥甜和苦涩交织,不断冲击众人的鼻腔,却无一人敢遮挡,遑论是口出抱怨。
凄风苦雨,死气沉沉,就是这一刻的真实写照。
王子肥单手支着宝剑,双眼凝视榻上,眼底爬满血丝,神态状似疯癫。他看向站在榻旁的男人,质问道:“喜烽,你拿的真是解药?”
喜烽环抱双臂,好整以暇地俯视天子,对王子肥的质疑充耳不闻。
高高在上的天下共主,如今昏迷在榻上,形容枯槁,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令他感到无比快意。
“喜烽!”王子肥声音尖利,突然挺起宝剑,尖端直抵喜烽脖颈。
“稍安勿躁。”喜烽没有回头,仅抬起一条手臂,用手指拨开剑锋。手指被划破,鲜血滑入掌心,他却浑不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痛,任由血线汇聚,铺满他的手掌。
“天子中毒日久,解药固然有效,醒来也需时间。”
“时间,时间,我哪里还有时间!”王子肥暴怒出声,已是濒临崩溃。
“王子既然敢谋逆,就该料到有今日。”喜烽转身正面王子肥,嘴角牵起一抹讥讽,“若听我之言杀尽兄弟姊妹,绝灭血亲,你就是王位的唯一继承人,何需担忧诸侯发兵?”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何用!”王子肥的确后悔,奈何时光无法倒转。他只能寄希望于天子苏醒,及时出面令诸侯退兵。
就在这时,榻上的天子终于有了动静。两名良医最先发现,迅速冲上前查看。
只见榻上之人手指微动,枯瘦的脸颊微微颤抖,紧闭多时的双眼缓慢睁开。起初漫无焦点,下一刻捕捉到王子肥,猛然间聚焦,视线锋利犹如钢刀。
“父王,你醒了!”王子肥猛扑到榻前,样子喜出望外。
“逆子,逆子!”天子张开嘴,却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只从喉咙间涌出气声。
王子肥却不在乎这些,他一把丢掉佩剑,用力握住天子的手,焦急道:“父王,诸侯发兵,已经打入上京,还冲破宫门,现在就在殿外!晋侯要杀我,他们要谋反!只有你能让他们退兵,父王……”
王子肥说话时,喜烽无声走到他身后,弯腰拾起被他丢开的佩剑。
天子转动眼球,清楚看到喜烽的动作,表情骤然一变,喉咙里发出嗬嗬声,试图提醒王子肥。
后者却以为他在发怒,忙不迭认错,当场痛哭流涕,痛悔不该一时糊涂。
“父王,我错了!”
天子愈发焦急,双眼睁得更大,王子肥却对危险一无所知。
殿内的侍人婢女仿佛变成了瞎子和哑巴,无一人出声提醒。包括两名良医在内,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喜烽举剑,从身后刺穿王子肥的胸膛。
“父王……”
王子肥正在痛陈己过,突觉胸口一凉。
他低头看去,目光触碰染血的剑尖,有片刻茫然。直至剧痛袭来,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喜烽,你怎敢?!”王子肥握住剑身,却不敌喜烽的力量。锋利的剑锋划过他的手掌,猛然被抽走,霎时血光飞溅。
殷红充斥视野,王子肥顿觉全身发冷。
他想要开口,声音却变得模糊。喉咙中涌出血沫,眼前突然发黑。他大睁着双眼向前扑倒,重重压在天子身上,就此停止了呼吸。
温热的血洒在前胸,几点飞溅上脸庞。天子圆睁双目,颤抖着举起手,艰难发出声音:“喜烽、你、好,你……”
“陛下,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喜烽提剑上前,一脚踹开王子肥的尸体,弯腰靠近天子,剑锋抵住他的脖颈,“身陷绝望,众叛亲离,愤怒之极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滋味,你早该尝一尝。”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去死,死前受尽唾骂,要上京为喜氏陪葬!”喜烽咬牙切齿,猛然直起身,把天子拽下床榻,“天下诸侯齐聚上京,十多年才有的盛景。喜氏失国,天子不信不义,现如今也该求一个公道!”
说话间,喜烽拖拽天子走向殿外,殿内众人无一敢拦。天子全身无力,手脚拖在地上,很快擦出血痕。
“这般做,你不能活。”强忍着刺痛,天子开口说道。
“我从没打算活着走出王宫。”喜烽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天子,笑容里尽是疯狂,“有天下共主为我陪葬,足矣!”
话落,他拖着天子穿过大殿,来到紧闭的殿门前,对惊骇的侍人道:“开门!”
看到喜烽手中的天子,侍人脸色煞白,颤抖着移走门栓。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紧闭的门扉向内敞开。
明光与昏暗交汇,刹那交融,却又泾渭分明。
残阳余晖落至殿前,喜烽迈步跨过殿门,将天子拖拽到廊下,迫使他直面众人。
丹陛下是诸侯大军,旌旗蔽日。
诸侯战车行出旗下,大小诸侯立于车上,皆是衮服冕冠,威仪赫赫,与天子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林珩抬起右臂,鼓声为之一顿。
他仰视丹陛之上,目光锁定持剑的喜烽,触目所及尽是死志与癫狂。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抵达王宫前,不作片刻停留,顺着洞开的宫门长驱直入。
车前五马,制比诸侯,在上京城内独一无二。
车厢内,高冠博带的执政正身危坐,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中正是传承自初代天子,能够号令天下诸侯的王权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