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禹州城。
艳阳高照,晴空一碧如洗,吹过城头的风都带着暖意。
都城内人潮如织,道路上车马骈阗,大街小巷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商坊前鼓击三声,坊门打开,大大小小的商铺夹道而立,房屋鳞次栉比。人群蜂拥而入,商人们应接不暇。无论售卖哪种货物,皆是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
“公子高瞻远瞩,着实令人钦佩。”
商坊对面停靠一辆马车,车厢没有任何雕刻,朴实无华,乍一看毫不起眼。
一侧车窗掀起,令尹向外眺望,繁华景象尽收眼底,有感于盛况空前,不禁发出赞叹。
相隔不远,三辆马车前后抵达,车身同样朴素,没有醒目的标记。
车内是越国上卿和几名中大夫。几人对设立商坊各有主张,有赞成,也有反对。目睹眼前盛况,赞成者自然喜上眉梢。
“公子主张建商坊,朝中半数人反对。且看今日,公子之智岂是庸者可比?”向避落下车窗,猜测身后车中是谁,不免心中得意。
“家主远见卓识,向氏必兴。”窥出向避的心思,门客出言恭维。
他并非夸大其词。向避官爵不高,在人才济济的氏族中稍显平庸。但他眼光独到,遇大事判断精准,少有失策。
公子煜出使晋国,不忘书信回国增建商坊。彼时朝中反对声浪迭起,上卿也在其中。倒是松阳君和钟离君表现得出人意料,两人一改多年来的针锋相对,有志一同赞成此事。
越侯身体抱恙,日渐精力不济。
公子煜和令尹出使在外,全凭松阳君和钟离君力排众议,商坊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落成。
“今日之后,朝中必有变化。”向避半掀起车窗,透过缝隙向外望,不出预料,身后的马车已经离开。
“公子归来至今,未有任何举措。”门客低声道。
“正因如此,有人才会辗转反侧,日夜难安。”向避语带玄机,笑得意味深长,“先是梁氏,其后就是袁氏,凡与公子为敌,如今是何下场?”
家势兴旺,权力鼎盛,甚至手握一军。
结果怎样?
还不是破家灭门,家族泯灭。
尤其是梁氏,辉煌百余年,一度掌握朝堂,在朝中说一不二。现如今血脉绝灭,主家旁支不存一人。唯有国太夫人留在宫内,却也困于暗室,许久不曾露面。
“公子归来后立刻发作,至多夺爵削官,家族应能保存。至今引而不发,料是另有打算。事情至此,绝不可能轻轻揭过,更不会善罢甘休。”
门客陷入沉思,联系楚煜归国后的行事作风,思及朝堂,不免冒出冷汗:“您是说又要灭家?”
“灭与不灭全在公子一念之间。公子不喜故步自封,商坊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或不至于夺命,但上卿必要换人。”
越国有令尹掌百官,其下则为上卿,朝中共三人。
产氏为开国功臣,世代踞其一。梁氏势大时,产氏曾与其通婚。公子煜铲除梁氏,嫁入产氏的梁氏女接连病亡,诞下的儿女也遭遇意外,足见其心狠手辣。
“产氏把控数条商道,公子下令增扩商坊,触其根本,必然会在朝中反对。其未必不知事情凶险,但事关家族不得不为。”向避收起得意,分析产氏反对商坊的缘由,扩及持反对立场的几家,无不是手握商道,被撼动利益根基。
“公子与晋侯缔结婚盟,盟约写明要设商道,今又增建商坊,听说还要动度量衡和赋税,今后的朝堂定不太平。”门客说道。
“的确如此。”向避靠向车壁,揣测楚煜的目的,变法二字闪过脑海,他不由得惊住。
“家主?”
“真有这般打算,事情倒也说得通。”向避喃喃自语,示意门客不必多问,抬手敲了敲车厢,“归家。”
声音传至前方,车奴接到指示,当即挥动缰绳,驾车穿过人流密集的街道。中途拐入一条巷道,抄近路返回府邸。
马车一路前行,速度时快时慢,微微有些摇晃,能判断出车外人流多寡。
向避安坐在车内,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脑筋飞转。
公子煜足智多谋,有经天纬地之才。借越晋婚盟设商路,硬生生从氏族手中分割利益。事情定在盟书上,他占据大义,无人能公然反对。其后设商坊,统一度量衡,重订赋税章程,可谓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
这是明谋。
能看清本质的不在少数,出面反对的同样不少,然而胜算几何?
“军权,政权,税赋。”
越侯突遭变故,松阳君和钟离君虎视眈眈,公子煜在上京为质多年,在国内的根基不及两位叔父,本该有一场腥风血雨。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婚盟。”
向避睁开双眼,精准把握住关键。
越晋婚盟。
公子煜与晋侯联姻,史无前例。此举看似荒唐,却能够精准破局,真正使他立于不败之地。
“大争之世。”向避发出一声长叹,庆幸于之前的选择。
逢此世,抱残守缺不可取,势必要破旧制。锐意进取方能为霸道之治。
门客看清他的神情变化,中途想要开口,话到嘴边有所顾忌,终未能出声。
车奴不断挥动缰绳,马车脱离拥挤的街道,进入氏族聚居的城东。
视野豁然开阔,车行速度随之加快。
距离府邸不远,迎面驰来几匹快马。马背上是三名侍人,观方向是自令尹家中行出,正将赶回宫内。
彼此擦身而过,侍人在马上侧目,短暂锁定驾车的车奴,其后收回视线,打马飞奔而去。
三人抵达越侯宫,在宫门前下马,脚步匆匆去往正殿。
不料扑了个空。
楚煜不在殿内,案上堆放处理未完的奏疏。
“君上病发,公子在后殿。”
“君上又发作了?”
“医在诊治。如非十万火急,稍后再去复命。”
斟酌一番,侍人退出殿外,在廊下等待楚煜归来。
越侯养病的寝殿内,几只药炉并排摆放,药奴守在炉旁,时刻关注炉火,小心熬煮汤药。
殿内气氛凝重,侍婢小心翼翼,行动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楚煜守在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越侯,眸底凝结冰霜。长袖遮挡下,指尖印入掌心,留下暗红的痕迹。
“如何?”
“君上病情反复发作,本次来势汹汹,怕是……”三名医诊出同样结论,心中惴惴,都是欲言又止。
“晋国带回的药也无用?”
“不瞒公子,君上伤未愈又中剧毒,根基损毁,用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越侯时日无多,注定药石无医。医不敢隐瞒,唯有实话实说。
“君上何时能醒?”楚煜没有动怒,凝视面如金纸的越侯,声音低沉。
“先用药,再配合施针,少则一炷香,多则半个时辰。”一名医说道。
说话间,汤药已经熬好。
一名药奴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盏药。药汁浓稠,色泽乌黑,飘散出浓烈的味道,未入口已能尝到苦涩。
药盏呈至榻前,一名医拿出喂药专用的汤匙,向楚煜告罪一声,熟练掰开越侯的下巴,将汤药送入他的口中。
另两人取出金针,快速为越侯施针。
整个过程中,楚煜始终守在病榻旁,好似化作一尊雕像,如玉华美,却也似玉石一般没有温度。
最后一针扎下,医仍不敢放松,时刻紧盯越侯变化。心中默算时间,利落取下金针,小心退后半步。
比医预期的更快,金针取下不久,越侯的脸色开始转好,他手指微动,缓慢睁开双眼。
起初目光混沌,数息后方才聚焦,锁定榻边的楚煜。
“父君。”见越侯抬起手,楚煜倾身弯腰,“您要说什么?”
“枕……下……”越侯张开嘴,声音低不可闻,更多是靠嘴型分辨。
依照他的指点,楚煜从枕下取出两张绢,上面的字迹有些凌乱,内容却十分清楚,并盖有国印和越侯的私印。
“我时日无多,正夫人殉,随葬。”越侯积攒少许力量,发出几声气音,手指微微颤抖,指着楚煜手里的绢,“国太夫人,鸩杀。”
最后一个字出口,越侯的手就要落下,被楚煜及时握住。
“父君,我来做。”
“不,从我旨,我命妻殉,杀母。”越侯用尽力气,却无法攥紧楚煜的手指,只能虚虚握住,“日前,奏请上京,册封。”
他的话断断续续,楚煜却听得分明。
“父君……”
“听命。”
楚煜垂下头,冠缨滑过双肩,末端缠绕的彩宝坠落,红得刺目。
他攥紧越侯的手,原本宽厚的大掌异常枯瘦,堪比耄耋老人。饱受伤毒折磨,高大的身躯日渐衰弱,变得瘦骨嶙峋。
“阿煜,听话。”越侯的声音变得清晰,好似回光返照,他忽然有了力气。
楚煜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涌动暗潮,殷红爬上眼尾,似一头年幼的於菟正要失去庇护。
“听话。”越侯重复两个字,抬手覆上楚煜的肩膀,“送你去上京,我一直后悔,为何不抗旨。唯一能为你做的,听话。”
“遵旨。”
楚煜双膝触地,弯腰伏在越侯腿上。长发披在身后,覆盖绣金的暗红,似水波流淌,浮动暗色光泽。
越侯轻轻拍着他,抬眼看向守在殿内的侍人。
“送国太夫人。”
五个字落地,声音沙哑,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侍人躬身领命,维持着弯腰的姿势退出大殿。他侍奉越侯多年,深知国君性情,下定决心动手,就不会迟至明日。
“来人,和我走。”
来至大殿外,侍人带上两名壮妇,亲自捧着药盏去往关押国太夫人的暗室。
守门的宫奴匍匐在地,起身后快速打开门锁。
阳光投入室内,短暂驱散黑暗。
细小的灰尘在光中旋舞,徐徐盘旋上升。
国太夫人蜷缩在角落,鬓发散乱,形容枯槁。她被楚煜派人灌下毒药,虽然未死,剧痛如影随形,每日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侍人跨过门槛,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壮妇立刻上前抓住她,将她拖到光下。
“君上有旨,送国太夫人上路。”侍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俯视国太夫人。他的眼角挤出沟壑,眼珠不是纯粹的黑,在光下泛起茶色。
国太夫人惊骇欲绝,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壮妇牢牢控制住她,侍人掰开她的下巴,将整碗药灌入她的嘴里,一滴不落。
毒药入腹,喉咙和胃中犹如火烧。
壮妇松开手,国太夫人跌落在地,双手抓挠喉咙,眼球爬满血丝,模样痛苦不堪。
侍人冷冷地看着她,直至她的口鼻流出鲜血,才开口道:“谋害君上本该车裂,君上终究仁慈。”
国太夫人五感渐失,她听不清侍人的声音,在痛苦中蜷缩起身体。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记起的不是宫廷,不是家族,也不是三个儿子,而是少女时,她院落里的那只秋千。
她站在秋千上,身后有婢女推动。
迎着风,她似一只鸟越飞越高,几能触碰天空。那一片蔚蓝的自由,仿佛唾手可得。
国太夫人伸出手,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手指抓空的一瞬间,记忆支离破碎。一切回归现实,她的双眼失去光亮,终至一片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