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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林珩 来自远方 3822 2024-02-08 15:11:37

入夜,王宫内灯火辉煌,鼓乐齐鸣。

通往宫门的长街上,一辆又一辆马车闯过夜色,在月光下接踵而至。

高大的车轮压过土路,两旁甲士手持火把,火光在行进间跳跃撕扯,沿着长街拖曳成数条明亮的光带。

队伍抵达宫门前,早有宫奴在一旁等候。

见车厢门开启,身着短衣的奴隶迅速匍匐到车前,熟练地躬身在地,充作下车的脚踏。

上京贵族习以为常,踩着奴隶的背走下车辕,同相熟之人见礼,谈笑风生进入宫门。

“今夜飨宴,各国使臣齐至。”

“晋使雍檀前曾当殿质问天子,令执政哑口无言。”

“未知今日又将如何。”

贵族们压低声音,兴致勃勃谈论,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风雨担忧。天子威严丧失与否,好似压根与己无干。

有人看到执政的马车,立即出声提醒:“慎言,执政已至。”

这句提醒相当及时,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中顿时一静。

一辆金伞马车行至宫门前,执政步下车辕,站定后扫视众人。目光越过上京贵族和几名诸侯国使臣,锁定慢一步抵达的晋使队伍。

晋、越两国的使臣联袂而来。

两辆车俱为三马牵引,车奴高大强壮,膂力惊人,能单臂控制奔驰的战马。

车身雕刻图腾,车伞镶金饰玉,尽显奢华。

雍檀和淳于起先后走出车厢,见到匍匐在地的奴隶,两人的动作别无二致,从车辕一跃而下,避开奴隶稳稳落地。袖摆落下时,恰好垂挂在奴隶眼前。

见到这一幕,上京贵族面现讥讽,暗中嘲笑大国氏族不识礼仪。慑于两国强势,只敢背后挤眉弄眼,无一人敢当面口出讽言。

执政却是神情凝重。

与旁人不同,通过方才一幕,他看到的是晋越两国盟约稳固,使臣共进退,甚至不需要商议。

“大国为盟,休戚与共。恶其一,则腹背受敌。危矣。”

压下心中苦涩,执政收回视线,先一步转过身,踏着乐声去往大殿。

再是忠心耿耿,也经不住百般消磨。

三番五次被天子猜忌,手中的权力被逐步瓜分,满腔热血也会冷却,直至陷入冰点。

执政沉默向前,迥异于三五成群的贵族,身旁竟无一人,身影竟有几分寥落。

雍檀抬眸看向他,回想之前来上京时的场景,从这名老人身上清晰感知到颓然。

荣耀湮灭在岁月中,失去昔日光华。掌权者不能兴利除弊,发愤图强,权威将如流沙滑出指缝,再也无法挽留。

正如这座巍峨的雄城,已然是日薄西山,回天乏术。

一阵马蹄声传来,打断雍檀的思绪。

他回过头,见楚、齐两国使臣的马车前后抵达。两国有历城之盟,使臣结伴赴宴,和晋越一般无二。

四人在宫门前相遇,互相叠手问候,表现得彬彬有礼。直起身时,都是面带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周围使臣无一出声,更不敢上前打扰,唯恐触到霉头被殃及池鱼。

大国使臣两两并肩,对面而立,气氛剑拔弩张。周围人心中惴惴,皆是默不作声,轻易不敢言语。

四人站在宫门前,恰好拦住入宫之路。此举有违礼仪,虎贲本该出声提醒。但在这一刻,肃杀充斥在空气中,虎贲不约而同闭上嘴,甚至主动退后半步,集体佯装无事,将应尽的职责抛到脑后。

虎贲不出面,侍人更不会做出头椽子。

日前盗匪入城,晋甲大发神威,馆舍前血流成河。台阶下至今残留殷红,足见其凶残。想保住脑袋最好不要招惹。

天子近侍入驿坊传旨,越使一言不合夺其性命,宫内不闻不问,一卷草席丢出城外,如同无事发生。

这般装聋作哑,连问一句都不曾,怎不令人寒心。

侍人缘何丢掉性命?

归根结底是奉天子旨意。否则怎敢越过晋使传旨,当面挑衅大国氏族。

结果落得死不瞑目,尸体被丢出城外,连个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宫内侍婢兔死狐悲,自那以后再无半分效死之心,言行谨小慎微,一切只为自保。

雍檀四人挡在宫门前,虎贲不出声,侍人躲到一旁,以至于各国使臣停步不前。

待贵族们走远,宫道变得空空荡荡。

礼乐声流淌,本是恢弘的韵律,入耳却显得空洞,不复盛音。

乐声持续良久,宫道尽头传来脚步声。

一名侍人疾行而来,奉天子旨意前来查看,探究为何使臣迟迟不至。

侍人一路小跑,喘息未定。看到宫门处的情形,下意识停下脚步,心中满是踌躇。

“这要如何回禀?”

就在他迟疑不定时,雍檀几人终于有了动作。

四人冷睨对面,其后一甩袖摆,前后跨过宫门踏上宫道,大步向乐声传来处行去。

侍人站在原地,遇四人从身旁走过,迅速避让到一侧,弯腰垂手,大气不敢喘。

各国使臣紧跟着走入宫门,数名小国国君夹在队伍中,对雍檀等人走在身前没有丝毫不满。

“大国之威。”

“吾等不如,唯有从之。”

一行人来至大殿前,依礼整理衣冠,提步登上丹陛。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迎面有香风袭来。明亮的烛光映在脸上,一瞬间卷过热浪,驱散晚秋的凉意。

殿内火光通明,铜灯并排摆放,牛油火烛熊熊燃烧。光芒吞噬暗影,照亮大殿每一个角落,黑夜如同白昼。

高大的圆柱并排矗立,从殿门延伸至宝座前。

宴会席位设在圆柱下,贵族已经入席,诸侯使臣的席位暂时无人,天子宝座也是空空如也。

使臣们进入大殿,礼乐声愈发高亢。

贵族们的视线移过来,看到为首的四人,互相传递眼色,开始交头接耳。

雍檀目不斜视,率先行至席间落座。

殿内有婢女引路,使臣人数虽多,行动却不见杂乱,很快全部入席。

“天子至!”

殿外传来唱声,天子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下。

宽袍高冠,玉带缠腰。腰悬一枚玉环,环下丝绦垂落过膝。

礼官的唱声中,天子迈步走入大殿,众人俯身行拜礼,宫迎天子登上宝座。

“起。”天子振袖落座,声音在殿堂响起。

“谢陛下。”众人再拜后起身,各自入席。

乐声告一段落,侍婢鱼贯入殿,送上美酒佳肴。

天子面前设九鼎,国君、贵族和使臣的食器严格遵照礼制,没有一件出错。

上京的酒十分浑浊,需筛过才能饮。

盘中菜肴热气腾腾,烹煮方法简单,大多只加了盐。不能说难吃,但也绝称不上美味。

宴会伊始,众人就察觉端倪,这场飨宴名为嘉奖,天子未必情愿。

酒食严格遵照礼制。

这种规格源于分封之初,彼时国家初立,诸侯多是毕路蓝缕,艰难竭蹶。大环境之下,天子崇尚节俭,宴上酒食不算丰盛,甚至有些粗糙。

在当时,飨宴规格符合国情,诸侯全无异议。

换成当下,上京奢靡成风,上自天子下至贵族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这样的酒食设飨宴就显得不合时宜。

但摆出礼制,这样的宴会又无从挑剔。

众人窥出天子的意图,目光聚集到雍檀身上,心中各有所想,却不能宣之于口。

“天子心狭。”有人低声道。

“慎言。”身旁人立刻提醒。

天子此举挑不出错,却是明摆着恶心人,实在令人看不过眼。

他国使臣尚且如此,何况是雍檀这个当事人。

他看着面前的食器,忽然冷冷一笑,在满殿寂静中站起身,迈步走至大殿中央,擎起林珩赐给他的符节,朗声道:“晋使雍檀,奉君命入觐,贡绢、谷、奇珍等数十车,唯敬天子。然臣有事不明,请天子赐教。”

雍檀刚一起身,殿内众人同时一凛,脑子里闪过两个字:来了!

楚国使臣鹄离看向雍檀,双眼微眯,似已猜到他会说些什么。目光转向天子,果不其然,后者面色阴沉,眼底的冷意藏都藏不住。

天子一直对雍檀避而不见,专为防备今日场景。

奈何天不遂人愿,盗袭城内,晋使击盗有大功。不设飨宴不能堵天下人口。

“今日飨宴,不提他事。”天子沉声道。

“事关重大,臣不能从命。”雍檀不肯给天子台阶,当场堵住对方的借口,直言道。

天子猛然攥紧拳头,目光锋利几欲杀人。

雍檀不以为意,继续道:“天子,天下共主,理应正直公平。”

话音落地,殿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执政扫一眼天子,遇上对方的目光,却首次避开视线,无意出面为他解忧。

“晋、楚同为侯国,楚求聘晋室女公子,不遣使者,仅派甲士递送国书,实乃无礼。女公子有爵,有封地,楚以夫人聘,更是蔑晋!”

雍檀口若悬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女公子拒聘,合情合理。”

“我国国君派人入楚,斥楚无礼,怎想楚竟射杀来人,更派兵袭晋边,焚临桓要塞。”

“行径之恶,无耻之尤,令人发指!”

雍檀直视上首,牢牢锁定天子,目凝霜雪,令人脊背生寒。

“楚恶行昭彰,反倒打一耙,上疏污蔑我国。天子不查真相,偏听偏信,下旨申斥我国国君,行止昏聩,何其不公!”

目睹众人神情变化,楚国使臣拍案而起,驳斥道:“一派胡言!”

众人寻声望过去,楚使鹄离正迈步离席,行至大殿中央,与雍檀正面对峙。

“我国君上诚心求聘,你国女公子拒婚,言辞多有不敬,怎言颠倒黑白?”

“不敬?笑话!”雍檀满面冷色,与之针锋相对,“女公子拒婚,书信内容无不可言,有哪句不对?言年龄不为配,还是言晋楚大仇?需知女公子豆蔻年华,楚侯长她十岁,怎不老?烈公时,晋楚鏖战,边境烽火连年,怎不为仇?句句实言,有目共睹!”

“你……”

“我如何?”雍檀不给鹄离驳斥的机会,继续道,“况国书递送时,楚侯仍为公子,女公子有爵,地位不次。言不敬,实强词夺理,贻笑大方。”

他所言句句实情,鹄离无从反驳。

就在这时,齐国使臣翁夹出声:“晋使言楚杀晋人,据我所知,纪州城下死的都是胡人。”

胡人?

多数使臣仅知晋侯派遣骑士,并不知全是胡人。乍一听翁夹所言,不免议论纷纷。

翁夹环顾殿内,目光落回到雍檀身上,不怀好意道:“我竟不知,晋何时与胡为伍?”

此言可谓诛心,歹毒之极。

楚使抓住机会,开口质问雍檀,表现得咄咄逼人:“楚杀胡,何过之有?”

天子也放松紧攥的手指,借机落井下石:“尔言之凿凿,诉予一人不公。晋与胡为伍,懈怠守边之责,忘却本分,难道不该问罪?”

闻言,雍檀不惊不怒,坦然道:“骑士为羌夷,居晋阳多年,内附与晋。”

“你承认就好。”天子乘胜追击,“既如此,楚杀胡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晋侯罪加一等。”

淳于起不能再坐视,闻言就要起身,却见雍檀面色如常,直视满面得色的天子,不紧不慢道:“史书载,平王迁都,有五羌、三狄跟随,一路扈从。八部首领护驾有功,平王授其爵,准部落内附。若臣没有记错,上京诸君中,不乏八部血脉。”

这番话一出,天子的得色僵在脸上,鹄离和翁夹神情骤变。

“晋许羌夷内附,便是罪加一等。平王授爵羌狄八部,明确记载史书,依陛下之见,又该如何问罪?”

雍檀手持符节,孤身立于大殿中央,正面天子的恶意,夷然不惧。

晋人好战,勇猛无双。

晋人性烈,百折不弯。

天子和楚国要强词夺理,以结胡污蔑晋侯,他直接举出平王,反手一巴掌抽在对方脸上,力道十足。

天子哑口无言。

坚持问罪林珩,就要推翻平王授爵。

如雍檀所言,平王时羌狄内附,数百年融合,不容否认,也难以分割。

雍檀给天子出了一个切实的难题,让他骑虎难下。

要么承认偏听偏信,过错在楚,收回斥责晋侯之言。要么就推翻平王授爵,罪责自己的祖宗。

殿内的议论声早就停止,众人的目光聚集到宝座前,只等天子做出决断。

淳于起终于放下心,安坐在席间,嘴角隐隐勾起弧度。

执政垂下眼帘,心中慨叹,却也无心出面,任凭天子丧失颜面。

鹄离和翁夹对视一眼,都感到事情棘手。

楚国本就不占理,本以为能抓住晋侯的把柄借机翻盘,哪承想雍檀搬出平王。

事情过去几百年,多少人都已经淡忘。结果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直接堵住了天子的嘴!

宝座上,天子如坐针毡。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罪责先祖,就只能收回旨意,承认自己有过。

“予一人不查,错怪晋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天子脸色铁青。

楚使的脸色更加难看。

雍檀却扬起笑容,双手持节,朗声道:“陛下英明。”

史官坐在殿内,下笔如飞,详细记录每一句话,不落半字。

上京贵族和在座使臣各有思量,但都明确一件事:晋人性烈,当真不好惹。

“晋侯暴虐,动辄灭国。晋使当殿质问天子,半步不让。”

“晋楚开战,谁胜谁负?”

“先前以为楚有利器,胜算更大。如今再看,不好说。”

使臣们小声议论,看向楚使鹄离,目光微闪,神情颇有几分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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