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烽身死,尸体被移出王宫,和喜女一同送出城外。
王子肥谋逆,喜氏作为同谋罪证确凿。兄妹两人不修陵墓,身后也无祭祀,当日就被草草下葬。
殉死的婢女葬在附近,如生前一般护卫喜女,全了相伴至今的情谊。
依照刑律,谋逆之人当斩首戮尸,首级悬于城墙,尸体曝于法场。
林珩下令安葬喜氏兄妹明显不合规矩,有违当世礼法。但现场无一人出声,更无人提出质疑。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从殿内抬出的另一具尸体上,王子肥。
王子肥身为天子血脉,妄图谋权篡位,以身试法,严格按照刑律处置,必然要戮尸悬首。
上京建立至今,此等场面从未有过。
王族不会情愿,哪怕是谎言也想扯起最后一张遮羞布。
贵族也不愿见。王子肥若被悬首,严格按照刑律惩处,他们在宫变当日无所作为,岂非也要被问罪?
“法不外乎人情。王子肥虽行错,然终有悔改,否则也不会死在喜烽之手。”
殿内的侍人抬出王子肥的尸体,良医被带至诸侯面前,战战兢兢道出当时的情况。抛开真实企图,王子肥临死之前确有悔过,如此一来,王族和贵族就能找到借口,避免他死后斩首。
林珩命人安葬喜氏兄妹正合众人之意。索性顺水推舟,只字不提上京刑律,大家一起装糊涂。
至于天子的不满,包括执政的意见,现在已无人在意。
“父王,小心。”王子典三人守在天子身边,见他神情痛苦,不敢轻易挪动他,只能求助地看向林珩。
“请侯伯施以援手。”既然选择向诸侯低头,一次还是十次并无区别。
林珩无意为难,当即道:“诊天子,送归寝宫。”
“诺,诺。”
两名良医心中忐忑,神情中不掩惊慌。遇到晋君出声,没能立即做出反应。待到明白过来,忙不迭连声应诺,先后起身走向天子。
由于双腿发软,两人的脚步有些踉跄。好在医术过人,未因惊吓出现误诊。
天子中毒卧床多时,身体本就虚弱,接近强弩之末。脖颈被剑划伤,又被从高处推下,翻滚过坚硬的石阶,全身爬满淤青,额头和手脚被擦破,四肢更是不自然扭曲,瘫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这个情况下,移动只会带来更大创伤。
两名良医让侍人掌灯,在周围打起火把,露天为天子诊治。
“骨头断了。”
两人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摸过天子四肢,确定双腿骨头折断。就算伤口痊愈,今后也将不良于行。手臂的情况稍好,只有左臂骨折,右肩仅是脱臼,可以马上正骨。
诊出结果后,两人如实禀明情况。禀奏之人却非王子典兄弟,而是晋侯。
这本不合规矩,却无一人出言指正。
自大军进入宫门,不,早在大军攻城之时,延续数百年的规矩就被打破。诸侯驾车冲入上京,踏破宫门,意味着天子权威无限削弱,曾有的敬畏荡然无存。
相比瘫倒的天子以及三位王子,诸侯更加强势。晋侯身为诸侯之长,此时主事顺理成章,威势毋庸置疑。
此前智泽和熊力返回王宫,贵族们紧随在两人身后。
目睹林珩接过木盒,对喜氏兄妹做出安排,又见到诸侯及三位王子的表现,贵族们的心不断下沉,个别更是神色仓惶,顿生大祸临头之感。
相比诸多同僚,单信和刁完十分平静。两人早投诸侯,又有递送情报之功,就算晋侯要秋后算账也算不到他们身上。
相反,诸侯必然要扶持新王,以两人贵族的身份,大可以成为耳目和桥梁,今后受到重用。
两人隔空眺望,彼此交换眼神。
清楚看出对方的想法,都是心中有数,成竹在胸。
“移矮榻,送天子回寝宫,良医随侍。三位王子暂且留下。”林珩接受王子典三人求助,妥善安排天子。随即话锋一转,留三人在殿前,明显是另有打算。
“遵侯伯旨意。”王子岁领命,分别扯了扯两名兄长。
王子典和王子盛迅速应声,动作比先时更加顺畅,看不出丝毫不情愿。
天子由侍人抬到榻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的右臂已经能够活动,双腿仍不能动,左臂无力,伤处刺痛从未减轻,却因时间过去变得麻木。
喜烽虽死,留给他的恐惧和耻辱却难以消散。
阴暗的情绪深植入骨髓,日日夜夜都会折磨着他,令他不得安枕。
见林珩留下王子典三人,他下意识看向被孤立殿前的执政,继而环顾神情各异的贵族,不祥的预感突然涌起,比先时更加强烈。
他不能离开。
一念闪过脑海,天子选择听从直觉,开口要求留下:“晋侯要说什么,予一人也想听一听。”
他的声音沙哑,好似砂石磨砺。
林珩的视线移过来,短暂停留,旋即翘起嘴角。笑纹如水波轻动,稍纵即逝,却是意味深长。
天子忽然一凛。
他是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不给他反口的机会,林珩抬起木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盒盖,取出折叠的绢布,迅速扫过几眼,命人交给诸侯传递。
“诸位细观。”
绢布在诸侯手中传阅,上面的文字清晰映入眼帘。
众人的表情如出一辙,不信、质疑、惊愕、愤怒,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作一片冰冷。
文字可以仿写,只要有天赋,再下一番苦功,未必不能以假乱真。
印玺却是独一无二。
尤其是天子印和执政的私印,纵观天下,再是胆大妄为也不敢仿造。
各国印玺的掌管格外严厉,不亚于虎符。查出不法者,轻者杖刑流放,重罪者绞,再甚者磔。
严刑峻法之下,少有人敢以身试法。
绢布展开,大多数文字清晰可辨。少数边缘焦黑,文字笔画模糊,但不影响读懂内容。
在信件末尾,无一例外盖有印玺。有天子印章,也有执政私印,图案明晰,完全作不得假。
“冬猎之日,刺越侯,杀公子煜。”
“谋刺晋侯。”
“结诸国宗室,笼络氏族,乱其国。”
尚未读完全部书信,仅看过两三封,众人已勃然色变。
国君们捏住手中的绢,目光刺向天子和执政,或凝结刀锋,或几要喷火。
“好一个天下共主,好一个执政!”
“我等守疆数百年,护国安邦,拱卫上京,不赏功且罢,竟被如此猜忌。刺杀乱国,亏也能想得到做得出!”
“初代天子分封,先祖筚路蓝缕,历尽艰险以开其国。栉风沐雨数十载方立稳根基。平王迁都时,无众人舍命,哪有王都上京!”
产、厘等国虽小,历史却十分悠久,国内藏有大量史书,明确记载天子两建王城。作为小国国君,他们此时开口痛斥,分明是气怒已极,再不给天子半分颜面。
喜烽所言真假难辨,众人尚存疑虑。如今铁证在手,无人能为天子辩驳,执政也休想脱身。
楚煜从信中抬起头,单手猛然一掷,绢布向前飞出,轻飘飘滑落,正好落到执政脚下:“越人有仇必报。执政,你害我父,我必灭尔族。来人!”
绢布摊开,字面朝上,末尾的印章无比清晰。
执政满脸惊愕,这封信早该焚毁,怎会还在!
来不及想出答案,就听楚煜命甲士出宫,锁拿他的家人。
“越君,不知信中真伪,岂能大动干戈!”执政惊骇出声,霎时面无人色,险些捧不稳王印。
“父仇不共戴天。”楚煜凝视执政,根本不理会他的狡辩。火光照耀下,衮服流淌殷红,仿佛血色,“你既敢害我父,就该料到有今日。越室不亡,仇恨不灭,必要血债血偿!”
越甲集结完毕,由熊罴亲自率领,出宫直奔贵族坊。
执政孤身入宫,他的两个儿子留在家中。原本是万无一失的安排,此时却足以致命。
被诸侯气势所慑,贵族们缩头缩脑,无人敢帮忙传递消息。
纵然消息传出,执政的家人也休想逃脱。即便是掘地三尺,越甲也要找出全部目标。
“越君,信能伪造。”执政还试图狡辩,声音却苍白无力。入宫前服下虎狼之药,支撑到现在已殊为不易,他能清晰感到力气流失,精力也开始不济。
“字能仿写,印也能仿刻?”楚项忽然开口,他手中的信关系楚国,言明执政派人联络楚国氏族,还有被他杀死的两个兄弟。经手人正是执政的两个儿子。
赵弼没有出声,目光落在绢上,看到明晃晃的天子印章,发出一声冷笑。
执政被问得哑口无言,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越甲已经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铠甲和兵戈摩擦,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如同敲响的丧钟。
楚煜要拿执政开刀,更要斩草除根,将这个家族彻底抹除。
林珩的注意力移向天子,倒提手中的绢,火光照亮染上焦黑的文字,还有残存的半枚印玺。
“陛下,此上言要取臣性命,未知真假?”
天子张了张嘴,伤处变得肿胀,淤青布满半张脸,样子更显狼狈。
他看着林珩手中的绢,又看向满脸苍白的执政,忽然望见他手中的印玺,急中生智,一句话冲口而出:“信乃伪造,执政伪造!”
“什么?”不仅是林珩,所有人都吃惊不小。
“王印在他手,他伪造书信陷害于我。”天子言之凿凿,仿佛所说就是真相。
“陛下是说执政把控王印,窃取大权?”赵弼的声音响起,音色未见变化,却莫名透出一股阴翳。
参透话中之意,众人心头都是一颤。
把控王印,窃取大权,进一步就是视天子为傀儡。落实这个罪名,执政乃至其家族断无活路。
“陛下,你怎能……”执政看向天子,满脸不可置信。
天子避开执政的目光。
因喜烽的威胁,他险些丧命,心态生出巨大变化。此时此刻,他只想保全自己,不在乎被视为傀儡,毫不犹豫地将执政推向深渊。
“王印不在我手,信非我写。质子之事是执政谋划,行刺也是他自作主张。”推诿之言落地,他全无半分愧疚。
“父亲……”王子典三人心情复杂,不敢相信眼前是自己的父亲。
贵族们的神情变了几变,讥讽有之,震惊有之,不信有之,余悸有之,但无一例外,对天子的信念轰然倒塌,忠诚荡然无存。
“陛下是言,一切全是执政所为?”林珩询问道。他站在车首,半身被火光照亮,半身披覆夜色,袖口的图腾流淌金光,玄鸟昂首,无尽的凶戾。
“不错。”
“依陛下之意,他便是乱臣贼子。”楚煜按住车栏,手指一下下轻击栏杆,出口的话充满血腥,“乱臣狂悖,目无王法,当车裂,族诛,以儆效尤。”
话音未落,一条火龙出现在人后,是熊罴率人返回。
大军主动让开通道,越甲押着执政的家人来到车前。
因在拿人时反抗,执政的私兵全部被杀,他的两个儿子也身上带伤,长子更被砍断一条手臂,伤口流血不止,人已摇摇欲坠。
看到这一幕,执政不禁眼前发黑。
偏在这时,天子再次落井下石,咬死他的罪名:“乱臣贼子,怙恶不悛,理应极刑。”
闻言,执政耳畔嗡嗡作响。
他缓慢转过头,看向台阶前的天子,大半生的画面在眼前回溯。殚精竭虑,苦心孤诣,费尽心机,结果就换来乱臣贼子的下场。
“报应,全都是报应!”
执政脸色煞白,猛然喷出一口血,大睁着双眼仰天栽倒,死不瞑目。
木盒脱手,王印滚落在地。
盘龙溅上血纹,暗红覆盖玉面,色泽骤然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