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寒风萧索。
野地一片荒芜,不复见昔日盛景。
曾经的诸侯国消失在历史长河,都城被沙石掩埋,残存的建筑沦为废墟。
断壁残垣经历风吹日晒,暴雨侵袭,早就破碎不堪,遇寒风掠过,大片支离破碎。
气温骤冷,河面浮起薄冰。
晨起的雾气萦绕河畔,朦胧缥缈,如纱带蜿蜒曲折,串联南北。
雾中传来杂沓声响,大片暗影出现在河畔。
声音逐渐增强,震颤大地,惊走觅食的禽鸟和小兽。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穿透云层,金辉笼罩河面,驱散飘荡的白雾。
雾气逐渐散去,现出自东而来的大军。
战车在前,骑兵分于两侧,步甲居中。队尾是盖着蒙布的大车,由强壮的水牛牵引,奴隶在车轮后推动,一辆接着一辆,首尾相连,一眼望不到尽头。
队伍中旗帜林立,红底金纹,睚眦狰狞。
队首的一辆战车上,楚项身披甲胄,腰悬宝剑,手撑一杆长戟,凝视反射微光的河面,突然间抬起右臂,下令大军止步。
“停!”
凛寒将至,河水结冰。冰层看似牢固,实则异常脆弱,根本禁不住大军踩踏。
楚项早有准备,大车上是搭建浮桥的材料,并派人搜集船只,全部集中到预定地点。
为能顺利过河,他分批调动军队,提前三日抵达战场。
楚国氏族日常不和,朝堂上各持己见,对楚项收拢军权始终不服气。但遇到大战,尤其对手是晋国,众人暂时抛下成见,能够齐心协力,通力合作。
战车停在河畔,楚项目视前方,命匠人和奴隶搭桥。
令尹贾吉驱车上前,停在他右侧。看一眼忙碌的匠人,开口道:“君上运筹帷幄,晋侯聪明反被聪明误,定将铩羽而归。”
“令尹言之过早。”楚项摇了摇头,表情未见半点轻松,反而现出几分凝重。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在上京,在纪州,在争夺权力的战场上,依靠敏锐的直觉,他多次化险为夷。
进入野地之后,他心中陡生烦躁,危险的直觉不断攀升,眼前却笼罩一层白雾,找不出困扰他的源头。
贾吉仔细观察楚项,察觉到他的情绪,眼底闪过不解。
楚项却无意解释,也无从解释。他斟酌片刻,下令骑兵四散巡逻,不放过任何可疑。
“不到最后一刻,战局就存在变数。谨慎为上,万不可掉以轻心。”楚项沉声道。
他的紧张感没有遮掩,很快影响到众人。
以令尹为首,楚国氏族轮番派人探查四周,不敢有半点松懈。
数辆大车被推到军前,车上蒙布掀开,全是长宽相近的木板和大小相同的木桩。
十几名穿着短衣的匠人出现在人前,分组沿河畔行走,找到水浅处立下木桩,随即朝身后示意:“就在这里。”
与此同时,河道上游行来一支船队。
大大小小的船只和木筏填塞河面。顺流而下时,船首破开薄冰,轻易碾压而过,沿途留下清晰的吱嘎声,很快被水声吞没。
甘究和甘庆站在船头,通过令旗指挥所有船只,用最快的速度向大军靠拢。
数万大军过河,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动静定然不小。一旦被晋军发现,必然要遭遇拦截。
“上军先渡,如有来敌,即背水列阵。”
进入战场之前,楚项召氏族集思广益,考虑到多种情形,针对性做出布置,计划十分周密。
然而事无绝对。
万一晋人察觉楚军动向,恐将提前开启战端。
届时,上军能否拦住晋军,让余下军队过河,就变得至关重要。
“速!”
船队越来越近,河畔打下成排的木桩,上百名奴隶抱着木头下水,不顾初冬的寒冷奋力泅渡向对岸。
木头上缠绕绳索,专为搭建浮桥准备。
奴隶强忍着寒冷,摆动四肢拼命向前游。有人成功抵达,有人中途体力不支,手脚抽筋沉入水下。
没人在乎沉河的奴隶,遑论去救。
很快,第二批奴隶被驱赶下水,重复前者的路线,拼尽全力游向对岸。
先到的奴隶陆续出水,全身湿透,在寒风中打着摆子。
他们冻得牙齿打颤,却片刻不敢停,第一时砸下木桩,拖拽手臂粗的绳索,在木桩上缠绕数周,牢牢捆成死结。
“继续!”
不到片刻时间,又有上百名奴隶入水。他们没有游向对岸,而是充当人桩,帮助工匠搭建木桥。
“速!”
甲士挥舞着长鞭,鞭花持续炸响。
有个别奴隶恐惧河水,畏缩不前,当场被抽得皮开肉绽,紧接着被丢入河里。
奴隶挣扎片刻,不敌寒冷的河水,身影消失在水面。落水处只余下一个漩涡,很快也消失无踪。
“敢不从命,这就是下场!”
见到同伴的惨状,其余人再不敢犹豫,遵照匠人的吩咐下水,动作比先时快了一倍。
甘究和甘庆率领的船队先后靠岸,两人走下船头,前来国君驾前复命。
“君上,臣幸不辱命!”
楚项对两人颔首,目光扫视船队,继而眺望河对岸,未见任何异常。他不由得皱紧眉心,疑心自己草木皆兵,担忧太过。
外出的骑兵陆续归来,回禀方圆数里不见人踪,更不见晋军的身影。氏族们也逐渐放松,不如先时紧张。
大量船只停靠,代替桥墩撑起木板。
奴隶在水中牵引绳索,因水温太低,都是面色苍白,手指哆哆嗦嗦,随时可能沉入水底。
半数浮桥竣工,上军整装待发,列队踏上桥面。
就在这时,头顶流云悉数散去,蔚蓝晴空一碧如洗。
风变得更冷,呼啸刮过旷野,卷起废墟中的土块和碎石,不停向前滚动。
三百年前,野国都城临河而建,随着河道拓宽,河岸距城墙越来越近。
现如今,城墙早已经倒塌,只余下垣横亘。不规则的土块随风翻滚,落到奴隶脚下,不经意间被碾碎,未引起任何注意。
风越来越强,自西向东卷过河道,掀起成排的水浪。
图腾旗撕扯在风中,猎猎作响。
风中裹着泥沙,不提防扑上面门,楚军被吹得睁不开双眼。
楚项举臂遮挡眼前,头顶忽然罩下暗影。
他心头一动,下意识抬头望去,湛蓝天空中,一只苍鹰展开双翼,掠过大军上方,在高空振翅盘旋。
“不似野禽。”
耳畔传来令尹的声音,楚项猛然一惊,不安萦绕在心头,焦躁如滚水沸腾。
他握紧长戟,选择听从对危险的直觉,不顾凛冽的狂风,高声下达命令:“退后,不要渡河!”
部分楚军已经踏上浮桥,正急速向前奔跑。闻言行动不一,有人撞到一起,接连落入水中。
氏族们满心不解,纷纷看向楚项:“君上,为何下令停止过河?”
“我……”
一个字刚刚出口,楚项望向河对岸,陡然间脸色大变。
众人惊异不定,随他一同望去,就见废墟间立起战旗,伪装被掀开,大量晋军从藏身处出现。
这些晋军手持强弩,箭头被点燃,火光明亮刺眼。
废墟后传来车轮转动声,小山一般的抛石器被推出,一罐罐火油装入木兜。
军仆抡起木锤,用力砸下机关。
木杆翻转,油罐凌空飞出,大部分砸向河道,罐身当场碎裂,火油泼洒而出。少数落向对岸,一只恰好碎在楚项车前。刺鼻的气味扩散开,战马受到惊吓,当场人立而起,发出暴躁的嘶鸣。
火罐刚刚落下,箭雨就尾随而至。
凡是沾染火油的船只和木板,只需一点火星,就能蹿起数米高的烈焰。
火焰封堵桥梁,桥上的楚军进退不得,只能咬牙跳入水中。
他们没有游向大军,反而咬着武器游向对岸,双眼充斥凶光,各个悍不畏死,好似染血的凶兽。
火油遇水不灭,在河中竖起火墙,犹如天罚。
车奴奋力拉拽战马,却未能让车停住。
楚项果断跳出战车,单膝跪地稳住身体。
他抬起头,眼见受惊的战马一路狂奔,带着战车冲入河道,控制不住落入水中,眨眼被河水吞没。
“君上!”
楚国氏族大吃一惊,迅速向楚项靠拢。
“寡人无事。”楚项站起身,命甲士牵马,手中倒提着长戟,握住缰绳一跃而上。相隔燃烧的火墙,他目光微凝,捕捉到出现在对岸的玄鸟旗。
“晋侯!”
玄鸟旗下,林珩按剑立于车上。
他未着衮服,而是身披玄甲。眺望对岸的楚军,果断抬起右臂:“弩!”
国君一声令下,左右两翼的弓兵同时控弦。
嗡鸣声连成一片,箭雨铺天盖地,黑压压砸向对岸的楚军。
经历过最初的混乱,楚军迅速镇定下来。氏族们各司其职,遇箭雨并不惊慌,高声喝令挺起盾牌。
“盾!”
强悍的甲士快速集结,双臂挺起兽首巨盾。
盾牌上宽下窄,边缘互相嵌合,组成铜墙铁壁,抵挡飞落的箭矢。
“保护君上!”
破风声中传出大吼,楚军悍不畏死冲到楚项身前,以盾牌和兵器格挡箭矢。
箭雨太过密集,防守固然严密,仍有部分穿透缝隙。
持盾的甲士接连死伤,楚项放开缰绳,双手挺起长戟,横扫飞落的箭矢,撞击声不绝于耳。
晋军的箭锋利无比,能破甲胄;楚军的盾强比金石,难以撼动。
晋军连发三波箭雨,楚军固有损伤,远不至于伤筋动骨。
在箭矢的射程之外,楚军推出百余辆大车,车上蒙布掀开,赫然是成排的巨弓,箭矢堪比长矛。
晋军同样推出巨弩,就数量和劲力,与楚军的强弓不相上下。
伴随着绞弦声,长箭和弩矢呼啸飞出,成排穿过天空。部分在半空相遇,撞击后垂直坠落,部分继续飞向对岸,砸落时掀起大片血雨。
两国约定战于野,也定下开战日期,却提前三日交锋,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晋军强悍,楚军凶猛。
少数楚军落水后游到对岸,未能冲到晋军身前,就被飞来的弩矢钉在地上。
一名楚军冲向晋侯,被箭矢贯胸,仍奋力掷出短矛。
见矛身飞过半空,被甲士举盾格挡,他不甘地栽倒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乍见如此惨烈,从征的小国军队无不胆寒。
河中火油烧尽,残破的木板和船身离散飘荡,越飘越远。
心知今日渡河无望,楚项命弓兵发出箭雨,尽量掩护大军后撤,分批脱离战场。
楚军无法过河,晋军也不能渡河追击。
见楚军有序撤退,行动时不见杂乱,车马仍保持建制,林珩下令停止进攻:“击鼓,告知对面,三日后再战!”
鼓声响起,晋军以长矛顿地,齐声呐喊:“战!”
声音随风传出,回荡在河畔,经久不散。
河岸下游,距离战场不远,楚煜单手搭着车栏,抬起左臂接住信鸟。看过信鸟带来的短信,他翘起嘴角,笑容明艳:几能慑人心魂。
“君侯武威。”
野河上游,赵弼下令停止前进,从探骑口中知晓两国遭遇,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楚军提前渡河,遇晋军埋伏。”
“楚有强弓,晋有巨弩,不相上下,战况惨烈。”
听着探骑的回报,赵弼目光微凝,眺望烽火未熄的战场,心头笼罩一层阴云,再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