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郑。
此言一出,营地陷入短暂寂静。
风过营内,卷起木炭碎屑,扬起染红的积雪,浓重的血腥味快速弥漫。
激烈的情绪在胸腔内碰撞,空气中似有爆音。某一刻化为山呼海啸之声,震撼苍茫大地。
“伐郑!”
氏族以佩剑击盾,甲士以矛戈顿地,声音高亢,战意汹涌。
声浪之中,战马发出嘶鸣,接连人立而起。马奴拼命拉住缰绳,手臂勒出红痕,被带着前冲数步,险些摔倒在地。
猎杀的虎和熊被抬到帐前。
因事发突然,众人全力搏杀,野兽身上遍布刀痕以及矛戈贯穿的伤口,皮毛破烂无法保存。尤其是虎,头颅被刀锋劈烂,脖颈只连着一层皮,被抬出时来回晃动,随时将要扯断。
“烹煮,犒赏诸君。”
林珩命人抬出铜鼎,当众分解虎熊,烹熟后分给众人。
营内的庖技艺娴熟,剥皮拆骨干脆利落。大块的肉投入鼎内,不多时,鼎口就冒出热气。
虎血和熊血倒入瓮中,混合入酒,众人共饮。
肉汤在鼎中沸腾,变色的肉在水中翻滚。
林珩接过铜匕,亲自插起一块虎肉,在盘中分割后递给两旁氏族。
肉块表层变色,内里犹带着血水。鼎中没加任何调料,炖肉的味道实属一般。众人却大口咀嚼,仿佛品尝珍馐美味。
能得林珩赐肉的氏族不多,勋旧五人,新氏族有三。
智氏、陶氏、费氏、雍氏、田氏。
鹿氏、赖氏、吕氏。
众人默不作声,心中各有计较。
赐虎肉彰显荣耀,无异于当众拔擢几家地位,着实令人羡慕。这八家必为公子珩看重,只要不行差踏错,日后在朝堂不容小觑。
赖氏和吕氏最为人侧目。
两家此前不显,在氏族中平平无奇,不想今日竟能一步登天。
匕首递到面前,看到扎在刀尖的虎肉,赖白和吕勇心如擂鼓。两人接过虎肉,暗中对视一眼,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激动。
待林珩转过身,吕勇回忆前事,对赖白说道:“君之义,勇没齿难忘。从此休戚与共,定不负大恩。”
“世事难料,君不忘今日,就不负我当日之举。”赖白点到即止。
誓言固重,不能全盘采信。
恩过重则成仇。天子分封四百年,并非没有先例。
两人言浅意深,匆匆几句话结束交流。
众目之下不必多言。牢记今日承诺,言行一致远比舌灿莲花更为重要。
鼎中持续沸腾,氏族们分过肉,轮到甲士多为肉骨和汤。饶是如此,众人也吃得心满意足。
行刺之人全部就戮。
“刺杀公子大罪,枭首戮尸,头颅悬于杆上,以儆效尤。”
马桂背对篝火而立,面庞覆上一层朦胧的暗影,整个人笼罩在阴森之中。
奴隶忠实执行命令,用钝刀砍断刺客的脖子,剥掉染血的甲胄和衣物,碎裂他们的四肢和躯干。最后用绳子绑住刺客的头颅,全部吊上木杆,任由夜风侵蚀。
火光跳跃攀高,夜枭的叫声尖锐刺耳。
夜空下盘旋暗影,十多只渡鸦去而复返,慑于火光和人群不敢降落,却也不肯离去,久久徘徊在营地上空。
风中传来狼嚎声,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狼群。
对危险的警惕使狼群不敢靠近,只在营地外围游荡。见找不出破绽,头狼下达命令,幽绿的光明灭数次,陆续消失在黑暗之中。
马桂前行两步,踩上刺客的断手,嫌弃地皱了一下眉,在雪地上擦了擦鞋底。
“扔出营外,丢远些。”
“诺。”
奴隶弯腰领命,两人打起火把,其余人铲起破败的尸体,连着泥土一起装上车,拖拽到营地外,倾倒至密林边缘。
清理车板时,林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掺杂着怪异的叫声,令几人心惊胆寒。
“速走!”
他们不敢久留,丢掉擦车的雪,打着火把转身飞跑。
火光在风中撕扯,风过耳畔呼呼作响。
车轮压过路面,辙痕变得扭曲。
一名奴隶在途中摔倒,爬起时,掌心溢出暗色的血,在寒风中缓慢流淌,快速凝固。
奴隶回到营地时,缪良一行人早已下马。
甲士停留在马旁,缪良整理过衣冠,迈步进入大帐。
帐内摆放数盏铜灯,火光闪烁,灯下盘绕暗影。
香炉萦绕青烟,袅袅香气沁人心脾。
药炉刚刚熄灭,熬煮的汤药摆在桌上,散发出浓烈的苦味。
“参见公子。”
“起。”
林珩唤起缪良,试了试杯盏的温度,端起汤药饮下半口,旋即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溢满口腔,继而滑入胃中。他早习惯这种味道,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好似饮下的不是苦药,仅是一盏清水。
“大母遣你来何事?”
“越公子煜送来书信,言楚有异动。国太夫人担忧您的安危,请您尽快回城。”缪良从背上解下信匣,双手捧着送到林珩面前。
“公子煜?”
林珩微感诧异,打开信匣,取出匣中锦囊。
信非撰于竹简,而是写在绢布之上。
林珩解开系绳,取出叠起的绢布,一层层展开,竟覆盖半个桌面。因编织手法巧妙,绢轻且薄,在光下近乎透明。
持绢移近灯火,上面的字迹仿佛悬于空气之中。
“越绢。”
越绢乃是越国独有,每匹价值百金。
上京好奢华,上行下效,王女和贵族女眷皆以穿着越绢为美。花纹独特的越绢时常被争抢,甚至能卖出天价。仅靠出售绢,越国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年年国库丰盈。
价值连城的绢竟被用来递送书信,若被上京众人所知,必会捶胸顿足,怒言暴殄天物。
林珩展开信件,细读上面的文字。
看到越侯在冬猎遇刺,刺客使用楚国的铁箭,他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冬猎,刺客。”
放下信件,林珩习惯性地敲击指尖,望着落在帐上的暗影陷入沉思。
缪良屏息凝神,恭敬立在原地。他很擅长此举,稍不留意就会忽略他的存在。
马塘守在桌案旁,不着痕迹扫他两眼,其后收回视线,表现得若无其事。
马桂回来复命,先经通报再掀起帐帘。
冷风灌入帐内,林珩停止敲击,目光移向缪良,道出心中决定。
“缪内史,你回宫禀报大母,刺客悉数就戮,我毫发未损。冬猎关系重大,不能中途而废。”
“诺。”
心知林珩言出必行,缪良十分识时务,没有多嘴劝说。他正准备离开大帐,忽被林珩叫住。
“且慢。”
“公子有何吩咐?”
“越骑仍在城内?”
“尚在。”
“公子煜好意拳拳,我理应回信。冬猎尚有四日,令他暂留,待我回城。”林珩斟酌道。
“诺。”缪良恭身领命。
又等候片刻,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他才行礼退出大帐,召集随行的甲士,上马出营连夜回城。
帐帘落下,末端轻轻摇摆,终归于平稳。
马塘拨亮灯火,移走杯盏。
马桂站定在林珩身旁,低声道:“公子,仆查过刺客,没有任何他国私物。甲胄、衣履、腰带皆出晋国,无法辨明身份。”
“身上也无标记?”林珩侧过头,灯光舔舐眼角,愈显瞳仁漆黑。
“无烙印,无刺字。伤疤极为常见,乃刀、矛所致。”马桂认真回想,脑中忽然闪过一幕画面,口中道,“一人肩上有厚茧,余者无。”
“厚茧?”林珩执起笔,倒转笔杆,以末端点上马塘右肩,圈出一个形状,询问马桂,“是这样?”
“正是。”马桂心生诧异,“公子如何知晓?”
“我当然知道。”
林珩冷嗤一声,随手丢开笔。
笔杆触碰桌面,翻滚两圈,撞上信匣发出一声轻响。
“上京有力士,能扛巨盾,擅用铜矛。列阵时,队前力士持盾,后排持矛。矛以铜铸,前端架于肩,末端抵在地面,能抵挡烈马和战车冲撞。”
林珩在上京九年,唯一一次见王军列阵,震撼烙印心头,迄今记忆犹新。
倚仗这支强军,天子早年屡屡发起战争,致使国库枯竭,财政入不敷出。实在无钱打仗,他不得不罢兵,才导致日后一系列变故。
“力士常年操练,肩头必有印痕。”
马塘和马桂对视一眼,前者神情肃然,后者目光暗沉。
“公子,真是上京?”
“是与不是皆无妨。天子视诸侯为患,有机会定然痛下杀手。”林珩靠向桌边,单臂置于桌面,指尖擦过硬木纹理,嘴角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
刺客已死,死无对证。
矛头必须指向郑国。
至于上京,难为天子大费周章,总要有所回报。
短暂思量之后,林珩命马塘再移三盏铜灯,命马桂开箱取来竹简,提笔写下奏疏,准备派人送往上京。
“郑困晋君,行刺杀,卑劣行径,无耻之尤。”
“破坏冬猎有违礼法,必受天地惩罚,鬼神弃之。”
“晋举兵讨伐,师出有名。”
林珩成竹在胸,奏疏内容一气呵成。
落下最后一笔,他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解下金印盖上,交给马桂封入箱内。
“公子,天子恐会大怒。”
“怒才好。”林珩轻笑一声,语气森然,“天子不法,就莫怪臣不知礼。规矩既破,索性彻底坍塌。征伐不出天子,自晋起!”
冷风蹿入帐内,灯芯发出爆响,焰舌瞬间拔高。
林珩转动金印,摩挲着印上的文字,推断上京收到奏疏的反应,黑眸中溢满冷色,凶戾异常。
氏族帐内,此刻都是灯火通明。
围绕林珩提出的伐郑一事,各家连夜聚集商讨。众人对战事全无异议,唯独在出兵时间上略有担忧。
“晋郑矛盾已久,迟早有灭国之战。”
晋国和郑国相邻,围绕边境土地城池屡次发生冲突。矛盾最激烈时,丰、皋两城在五年内三易其主。
边境烽火连年,耕牧荒废,国人结成死仇。
“郑国势强时,屡次派兵割粟。兵不战,不伤国人,大举过境夺取粮食,行径令人发指!”
智氏帐内,智渊回忆起早年事,对郑国的不择手段耿耿于怀。
智氏在晋阳发迹,该地曾是旧都,距离丰城不远。
郑侯派人掠夺丰城郊田,晋阳难免受到波及。连续三年损失大量粟麦,城内一度缺粮,甚至有人饿死。
“大父,公子珩有意提携,当早作决断。”见话题扯远,智陵连忙出声提醒。
“将公子所言尽数道来,不落一字。”智渊收起回忆,正色道。
“诺。”
智陵记忆超群,开口复述林珩之言,一字不错。
智渊和智弘听到最后,父子俩的神情皆生变化。
“公子意在兵权。”智渊沉下目光,转动手上的玉环,思量林珩会做到哪一步,智氏是否应该退让。
“大父,公子言为出兵。”智泽忽然出声。
“伐郑仅是其一,或可称之手段。”智渊停下动作,目光转向两个孙子,沉声道,“此乃我族良机。”
“三军有成规,不容轻动。官爵有限,一旦家族儿郎增多,他人定不答应。”智弘皱眉道。
“未必是三军。”智渊眸光闪动,岁月沉淀智慧,令他想得更深,看得更远,“公子原奉旨给国人造册,尔等未曾深思?”
此言既出,叔侄三人同时一愣。
“父亲,你是说公子要建新军?”智弘诧异道。
“十有八九。”
“如何可能?”
“为何不能?”智渊继续转动手环,感受指尖沁凉,沉声道,“开国之初,晋唯一军。惠公时建三军,后为常例。然军无定数,楚有六军,连战连捷,首为万乘之国。晋建新军未为不可。”
话至此,智渊不免长叹。
遥想当日朝会,公子珩处置逆臣家资,众皆以为要归入三军。如今回忆,一切早有苗头。
釜底抽薪,当真是算无遗漏。
“智氏族中儿郎众多,有才者不知凡几。陶氏、田氏等莫不如此。三军无法晋身,若创建新军,何人不想搏上一搏。”
智弘逐渐明悟,感叹林珩之智。一念闪过脑海,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父亲,公子珩何时定策?”
“难言。”智渊摇了摇头,“或者不久,或者早有谋略。”
看十步为聪,观百步为智。
如公子珩这般,岂非多智近妖?
“九年前,智氏退居晋阳,公子珩离国,谁能想到今日?”
智渊取下手环握在掌心,回想林珩归国以来的种种举动,联系诸多线索,不得不承认他此前判断错误。
所幸还有挽救的机会。
“智陵,智泽,明日狩猎,你二人不立智氏旗,充随扈为公子掌旗。”
智渊心智过人,行事果决。一旦拨开迷雾看清前路,当即意识到家族已站到悬崖边上,必须调转方向。
听到智渊的决定,智弘大吃一惊
“父亲?”
“从我之言。”
智渊抬手止住智弘的话,语重心长道:“固执太久,不知危在旦夕。智氏需有变,嫡支应为表率。”
智陵和智泽对视一眼,镇定心神,同时叠手俯身。
“遵大父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