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态度强硬,不容来使拒绝。
想休战必须拿出诚意,令尹和国相身份不够,必须楚项和赵弼亲自来谈。
“寡人不为难尔等,只需两位归营转告,要谈可以,楚侯和齐侯亲自来。至于五城,”林珩冷笑一声,随手拿起国书,直接丢到两人脚下,“寡人不缺五城,但缺五十城。不能令寡人满意,寡人亲自去取!”
此言一出,贾吉神情骤变,霎时间面沉似水。匡斌也是勃然变色,弯腰拾起国书,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奇耻大辱!
两人身为大国重臣,位比上京执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何等尊贵。小国国君见到他们都会以礼相待,态度客气三分。
如今日这般遭遇,两人数十年未曾经历,难免怒火中烧,偏偏又发作不得。
数日鏖战,大军胜负未分,实则晋越占定先机,优势尽现,楚齐一度落于下风。仰仗氏族齐心,甲士奋不顾身,两军才勉强维持战局,没有一溃千里。
战况看似胶着,实则一方始终强横,另一方隐现颓势。
对楚齐来说,继续鏖战下去,胜算实在渺茫。远不如趁机抽身,以免落得三军暴骨,对国内难以交代。
想要休战是真,不甘心是真,趁机挑拨晋越也是真。
不承想晋侯一眼窥坡,当场揭穿,口口声声继续再战。
如果林珩有些许犹豫,贾吉和匡斌尚能想一想办法,不至于被丢弃国书当面羞辱。奈何他强横霸道,大有不合心意就要再战的架势。
晋侯盛气凌人,半点不似在作戏。
帐内的晋国氏族有样学样,连同西境诸侯在内,真正戮力同心,丝毫不惧再战。
假若对面不是晋侯,左右不是晋国氏族,贾吉必定当场发作,匡斌也不会善罢甘休。
奈何现实不允许。
纵然怒不可遏,两人也必须咽下这口气。这次拂袖而走,下次未必还能走进这座大营。
他们此行是为求和休战,而非激化矛盾,使战局进一步恶化,再无扭转可能。
贾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火,在匡斌之后拾起竹简,牢牢握于掌中,声音低沉:“君侯之言,仆定如实禀告君上。”
“令尹明智。”林珩很不走心地夸赞一句。语气虽然平和,字里行间却充满挑衅,险些让贾吉撑不住表情。
“另有一事,寡人需提醒楚侯,还有齐侯。”林珩单手覆上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领口的绣纹浮现微光,金辉流淌,几能刺痛人眼。
“君侯请讲,仆定转告君上。”贾吉和匡斌有不好预感,却不能阻止林珩,只能心一横,硬着头皮听下去。
“晋越同盟,休戚与共。若要休战,与寡人谈罢,还需越侯点头。”林珩的语速不紧不慢,话说得慢条斯理,却让两人的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尤其是贾吉。
楚和越有世仇,两国间的烽火从未熄灭。几百年的厮杀,完全就是不死不休。让楚国向越国低头求和,简直比死更加难受。
有一瞬间,贾吉很想不管不顾转身就走。
最终是理智拦住了他。
深吸一口气,贾吉直视林珩,握紧符节和国书,一字一句说道:“君侯之言,必定字字带到。”
“善。”好似没看到对方的怒气,林珩满意点头,嘴角浮上一丝浅笑,又将目光移向匡斌,“齐相以为如何?”
“君侯放心,仆定然据实以禀,一字不落。”相比怒火中烧的贾吉,匡斌的表情相对平静。
齐国参战非出于仇怨,与晋国、越国也称不上死敌。出兵不过是未雨绸缪,为今后打算。
如今事情不成,继续打下去捞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得不偿失。齐国君臣都倾向于尽快休战,其后转道上京。
至于楚国君臣情愿与否,齐国众人并不在意。
不情愿又如何?
楚国内忧外患,三年两乱,天下皆知。假如战事继续,只需拖上几个月,楚国必生内乱。
齐国君臣能看清的现实,相信晋越也是一清二楚。
如此一来,和谈势在必行。
至于晋侯会狮子大开口,齐国君臣也有准备。
“烦请君侯手书一封,由仆带回。”匡斌打定主意求和,态度能屈能伸。他无视贾吉难看的脸色,主动向林珩讨要国书。
口说无凭,事后不承认,或在谈判中临时改口,于齐国大为不利。
齐国君臣做好准备割肉,一切最好落于文字。从最开始就定下条件,以免横生枝节,中途再出现波折。
“可。”林珩允他所请。
马塘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马桂呈上笔墨。
林珩略一思索,提笔蘸墨,上百字一挥而就。
“五十城。”
“临桓城以东百里,尽归于晋。”
其余无需赘言,这两条列在最先。
“这是寡人的条件。越侯有何要求,尔等自行去问。”林珩在竹简上落印,由马塘封入木盒,捧起交给匡斌。
其后,林珩再次提笔,又写成一封国书,内容一般无二,由马桂交给贾吉。
无论心中如何想,贾吉也只能接过木盒,回营交给楚项。
“仆告辞。”
事已至此,两人多说无益,同时向林珩告辞,转身离开大帐。
和来时不同,两人沿途皆未交流。出营后各自登上马车,关闭车门背道而驰,大有分道扬镳之势。
在两人身后,中军大帐又一次变得热闹。
林珩向众人道出国书内容,连素来沉稳的雍楹都为之一怔,差点拽断下巴上的长须。
“五十城?!”
蕲君等小国国君更是震惊。
大国五十城,比他们的国土面积都大。唯有强悍如晋,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君上,其定然不肯。”智渊提出现实问题。
五十城固然好,只是听到就心头火热。然而楚国未必答应,齐国纵然愿意割肉,也不会乐意伤筋动骨,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所以才需谈判。”林珩笑对众人,道出心中所想。
战场上占据优势,战场下更要先声夺人。
他提出条件,楚齐认为苛刻地话,大可以讨价还价。
底线是一国二十城,这是他和楚煜商定的结果。若对方不肯答应,无妨继续再打。
反正着急的不是晋国。
至于上京动乱,执政虽然病重,尚未一命呜呼。不提为人如何,其能力无可指摘。只要他在一日,对王子肥就形成牵制,上京贵族想做二臣也要仔细掂量,更可能是龟缩不出,任凭他们斗得两败俱伤。
天子身中剧毒,迄今消息全无。
昏迷不醒也好,隐瞒死讯也罢,不妨碍他以侯伯的名义出兵勤王。
如果天子驾崩,且王子肥秘不发丧,不过是出兵檄文多加一条。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想到后一种可能,忽然间觉得在野地多停留几日倒也无妨。
在他陷入沉思时,帐内众人围绕“讨价还价”四个字展开讨论。
如果可以,他们的确想拿下五十城。但这显然十分困难。假若对方要求更改,多少比较合适?
“四十?”
“一国四十?”
“自然。”
“仍多。”
“绝不能少于三十城,否则再战!”田婴粗声粗气,大手拍着膝盖,砰砰作响、
田壮在一旁呲牙咧嘴。
无他,田婴的巴掌是拍在他的身上。
“三十城甚好,四十城更佳。”费毅悠然开口。
“附议!”
晋国氏族讨论得热火朝天,都赞成不少于三十城。两国就是六十城,比林珩和楚煜所定多出整整二十城。
西境诸侯坐在一旁,从头至尾插不上嘴。看到晋国氏族的模样,明知道他们的杀气不是针对自己,也禁不住脊背生寒,压根不敢轻易出声。
“诸卿。”讨论接近尾声,林珩终于出声,“如寡人所料不差,最迟后日,楚齐将再次派人。届时,还需诸卿群策群力。”
话音刚落,晋国氏族就全部起身,一同叠手下拜,齐声应诺。
“君上有命,臣伏唯是听。”
“为国计,定竭尽全力!”
议事结束,众人陆续离开大帐,三三两两结伴返回各自帐内。
休战是题中之义。
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如何把握主动,牢牢占据优势,还需进一步商讨。
“沙场既能胜,谈判不能让分毫。暂不能灭国,也要使其痛,再不敢轻易挑衅。”
晋国氏族狂妄不假,却有傲慢的底气。
见到他们的表现,西境诸侯很是羡慕。蕲君则是老神在在,再次庆幸于自己的果决,先一步抱住晋侯大腿,坚决不松手。
扫一眼神情复杂的几人,蕲君心情大好,若非怕招来群殴,都想叉腰大笑几声。
“先人一步,蕲无忧矣!”
中军大帐内,席位全部撤去,侍人拨亮灯芯,重新送上茶汤和糕点。
林珩净过手,饮下半盏茶汤,吃下两块甜糕就没有再用。
他亲手铺开一卷竹简,提笔写成短信,交给一旁的马桂,道:“你亲自过营,将此信交到越侯手中。”
“诺。”
马桂捧起竹简,行礼后退出大帐。
两座营盘相隔不远,奈何雨实在太大,马桂策马来到越军大营,全身都被淋湿。
他在营前通报身份,立即有人上禀楚煜。
不多时,马桂被带往中军大帐。
此时帐内坐满了越国氏族,不时低声交谈,目光偶尔看向帐前。
晋侯突然派人过营,不知其意为何,众人都很好奇。
帐帘掀起,马桂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躬身行礼后,将装有竹简的木盒呈给楚煜。
“君上亲笔,言交君侯。”
一名侍人接过木盒,送到楚煜手边。
马桂没有停留,再向上首行礼,旋即转身离开。
帐帘掀起又落下,楚煜亲手掀起盒盖,取出里面的竹简,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信中内容不长,他却看了许久,目光迟迟不曾移动。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愈发令人感到好奇,犹如百爪挠心。
终于,楚煜合拢竹简,抬头看向众人,声音中带着笑意:“晋君邀寡人过营,共商大事。”
大事?
越国氏族同时想到,今日两使过晋营,必是与休战相关。
“晋君言,楚、齐妄想割让五城换取罢兵,他实不悦。故提五十城,并要求楚项和赵弼亲自出面方能谈和。”
五十城?!
越国氏族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
“君上,真是五十城?”松阳君急切道。
“不错。”楚煜颔首。
“楚国未必肯答应,齐国也是一样。”经历过短暂兴奋,氏族们陆续冷静下来,开始考虑现实问题。
“谈不拢,那便再战。”想到林珩信中所写,楚煜笑容灿烂,“寡人与晋君占据上风,楚项不想面缚舆榇,必须割让城池。”
此言正合众人心意。
楚国霸道多年,终于要狠狠栽上一回。
无论五十城还是二十城,割城求和一事传出,南境霸主威势动摇,如魏这般的附庸国是否又会蠢蠢欲动?
内忧外患频发,压得住一次,可压得住十次、百次?
思及此,越国氏族相顾一眼,笑容浮现在脸上,满目尽是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