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颍州城。
乌云遮挡天空,星月不见踪影。大地笼罩在黑暗中,万籁无声。
城门紧闭,道路上不见人迹。城内家家门窗紧闭,萧索荒凉,恰似风雨欲来,草木皆兵。
城头闪烁火光,守军藏身女墙后,未如平日里一般巡视,反而背靠墙壁席地而坐,兵器搭在肩头,全都不言不语。
黑暗中,城内突起一阵脚步。
火光照亮长街,人群从四面八方聚集,涌向笼罩在暗夜下的蜀侯宫。
脚步声中夹杂着马蹄声,还有兵器铠甲碰撞的声响。
音浪席卷长街,继而传至城头,女墙下仍是静悄悄,守军靠坐在一起,犹如同外界隔绝,对城内这一幕视若无睹。
“袭宫!”
长街上的队伍不断汇聚,人员数量超过两千。
为首的数人在火光下现身,各自乘坐一辆战车,身披甲胄手持兵刃。
“信平君犯上作乱,罪不容诛。今夜拨乱反正拿下逆贼,迎回公子齐!”花巨的战车越众而出,他单手按住车栏,另一手高举宝剑,声音铿锵有力。
左右氏族群起响应,口口声声讨伐信平君,斥其为逆贼。
就在不久之前,众人还在朝堂集思广益,为信平君出谋划策,发誓同西境大军势不两立。还不到一日时间,他们就改弦更张,摇身一变成为诛灭逆贼的忠君之臣。
两千余人全是氏族私兵。他们被氏族豢养,对氏族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动手时从不辨对错。
蜀国氏族之前追随信平君,他们就奔走千里追杀田齐。如今各家调转锋矢,他们没有半分迟疑,马上对信平君举刀。
“随我来!”
花巨一声令下,车奴挥动缰绳,战车飞驰向前。
私兵跑步跟随,洪流一般穿过街道,涌向蜀侯宫。
道路两旁的房舍始终寂静。屋内没有亮灯,也未传出半点声响,门窗后却有目光注视,紧盯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
氏族率私兵袭宫,动静委实不小,竟无一人向宫内报信。
众人早有默契,即使没有领兵出现也安居家中,别说向信平君通风报信,甚至不曾露面。
氏族如此,宗室亦然。
除了花巨的多方游说,还要归因于连日来的战报。
在与西境大军的交锋中,蜀军连战连败,至今未有一胜。
西境大军分三路袭向颍州,两路速度飞快,途经城池皆望风而降,上自县大夫下至守军战意全无,败局早已注定。
在利益的驱使下,蜀国氏族和宗室联合起来扶持信平君篡权。如今大势已去,为保全性命,双方再一次联手,信平君就此沦为弃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花巨回想起和公子路的谈话,想到公子路残废的双腿以及花氏错失的机会,不由得狠下决心。
有前番种种,荣耀和权柄注定被剥离。
今日将功补过,家族或许没落,终不至于血脉断绝。只要血脉还在,终能有复兴的一日。
怀抱着这种念头,花巨组织并发动了这场兵变。
火光照耀下,清癯的面容变得狰狞。周遭氏族皆是杀气腾腾,一个个凶相毕露。
数千人涌向蜀侯宫,声势相当骇人。
氏族们准备充分,无一人泄露情报。直至宫门遭到撞击,侍人满脸焦急的扑入寝殿,信平君才得知消息。
由于战况不利,向邻国求助无果,他派人向上京求救。使臣昨日刚刚离开,不想今夜就发生兵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信平君被侍人唤醒,赤脚踩在地上,双手抓紧侍人的领口,硬是将他提起来,几乎令侍人喘不过气。
侍人脸色煞白,双腿发软,强撑着发出声音:“城内兵变,正、正撞宫门。”
他说得磕磕巴巴,好在内容分明。
信平君怒不可遏,一把甩开侍人,回身拔出宝剑就要冲出寝殿。
走出两步他忽然停住,眼底闪过一抹异样,踹一脚趴在地上的侍人,阴沉道:“去把先君的正夫人带来,还有夏夫人和公子路。”
侍人愕然抬头,对上信平君扭曲的表情,不由得胆丧心惊。他的脖子被勒伤,声音变得沙哑,说话时嗓子隐隐作痛。他却不敢触碰伤处,小心翼翼道:“主君,公子路不良于行,恐……”
一句话没说完,侍人又被踹翻,咆哮声在他头顶响起:“不能走就抬来,拖来!”
眼见信平君有疯癫之兆,侍人唯恐惹怒他丢掉性命,迅速爬回原位叩首,随后飞也似地冲出大殿。
殿外聚集二十多人,既有侍人也有宫奴。
看到侍人脖颈和额头的淤青,不必猜也知道殿内都发生过什么。
“主君有命,带先君正夫人,夏夫人以及公子路。”侍人开口道。
廊下众人不敢违命,各自分头行事。
几名宫奴走在队伍中,暗地里打着手势,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依照常理,上一任蜀侯去世,他的妻子当尊为国太夫人。
信平君篡权,还巴望得上京册封,有意在独揽大权后断绝先君血脉,自然不会照规矩办事。
先君妻妾都被关押,公子路遭受酷刑,公子齐被迫离国,氏族和宗室不闻不问,显然是默许。
“今夜兵变,分明是要弃我。”
“岂会让尔等如愿!”
信平君没有走出殿门,而是回到榻前,找出一直放在身边的衮服冕冠,召侍婢服侍他更衣。
“速!”
婢女脸色发白,因恐惧抖个不停。
信平君感到不耐烦,提剑刺穿她的心口。血色飞溅,吓得周围人魂飞魄散,却不敢惊叫出声,只能颤抖着跪在血泊里为信平君系紧衣带。
一名侍人捧起冕冠,小心翼翼为信平君佩戴。
旒珠垂落,轻轻摇晃,信平君猛然抬脚踹翻了侍人。
侍人摔倒时不慎撞翻灯盏,半张脸被灯油烫伤,额角划出血痕。他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脸痛苦翻滚。
信平君情绪暴躁,拔剑刺穿侍人,继而迈过侍人的尸体,大步走出殿外。
鲜红的血在地面流淌,侍人表情痛苦,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周围人目睹他的惨状,皆心有戚戚焉,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一阵风吹入殿内,卷走血腥气,摇曳残存的灯火。
昏黄的灯光下,侍婢不约而同看向殿门,紧盯信平君远去的背影,半张脸隐于黑暗中,目光明灭。
信平君穿过回廊来到大殿前,双手推开殿门。
门轴的吱嘎声传出,在夜色中愈发刺耳。
他迈步走入殿内,越过落地摆放的铜灯,走向大殿尽头的宝座。
夜风席卷,呜咽作响。
恢宏的殿宇寂寥冷清,宝座之下空空如也,灯盘中也不见火光。
乌云短暂散去,月光落入殿内。
借助苍白的月辉,信平君登上台阶,回身振袖落座,大马金刀地占据国君尊位,双目直视前方,等着兵变氏族到来。
宫门前,私兵再一次冲撞,门栓终于断裂,厚重的门扉向内敞开。
“捉拿逆贼!”
人群蜂拥而入,喊杀声震耳欲聋。
宫内的甲士不见踪影,侍人和婢女惊慌四散,宫奴瑟缩在角落,压根不敢上前阻拦。
花氏在宫内有耳目,这一刻主动现身为众人带路。
“逆贼在正殿!”
“捉拿逆贼!”
氏族陆续下车,持兵器徒步前冲,径直扑向大殿。
信平君坐在殿内,听到声音越来越近,正夫人和夏夫人母子却不见踪影,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好,好得很!”
他猛然站起身,赶在氏族冲入大殿前离开,直奔关押正夫人的偏殿。
刚刚走到廊下,就与花巨等人正面相遇。
“逆贼休走!”花巨挥剑阻拦,氏族们迅速封住新平君的退路,使他沦为笼中鸟,瓮中鳖,休想逃出生天。
私兵手中举着火把,照亮信平君此刻的模样。
他身着衮服,头戴冕冠,手里握着天子赐给初代蜀侯的宝剑。目光扫视众人,脸上带着狞笑,死到临头却不见慌张,难免令人生疑。
“花巨,你以为抓住我,花氏就能平安?”信平君不问旁人,只盯着花巨,“先君薨,田齐出逃,田路受髌刑,花氏不曾有任何作为。如今见我大厦将颠,便纠众袭宫,口口声声说我是逆贼,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乘风使舵,见利忘义的小人!”
“还有你们!”
信平君挺起宝剑,剑尖指向在场氏族,眼底燃烧火光。
“我胜时,尔等阿谀谄媚,曲意奉承。见我将败,便是翻脸无情。不过同花巨一般钻营的小人,无耻之尤!”
信平君骂得痛快,氏族们惊怒交加,面上青白交错,脸色异常难看。
“住口!”花巨厉声喝止,反斥道,“逆贼谋害先君,残害公子路,囚禁正夫人,追杀公子齐,罪大恶极。我等今日就要拨乱反治,再正乾坤!”
“谁敢上前!”信平君剑术超群,连续击杀三人,脚下被鲜血染红,“我为叛贼,我认。我毒杀先君,尔等皆为帮凶。我死,尔等也休想脱罪。”
听到这番话,花巨瞳孔紧缩,怒声道:“杀了他!”
死无对证。
只有杀死信平君,才能有挽救家族的机会。
私兵冲上前,将信平君团团包围。他纵然有一身本领,奈何敌人太多,渐渐力有不支。
一名私兵瞅准机会,举刀就要砍向他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黑影飞来,砸中私兵的手臂,成功使刀锋偏离方向,顺着他的肩膀划过。
回廊外亮起更多火光,竟是侍人和宫奴,手持兵器包围氏族和私兵。
私兵没有全部入宫,大部分留在宫门外,专为提防城内的宗室。
这给了宫中人机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侍人和宫奴聚集起来,人数是私兵的数倍,足以对其形成威慑。
“公子路来了!”
人群背后响起声音,侍人和宫奴如潮水分开,现出一条通道。
几名强壮的宫奴抬着矮榻,公子路靠坐在榻上,双腿孱弱无力,脸颊凹陷,瘦得不成样子。双眼却格外亮,赛过燃烧的火光。
“信平君谋逆,理应问罪。待世子归来依律惩治。诸位今夜拿下逆贼,我定如实告知世子。”
言下之意,信平君该死,但不能现在死,必须活着交给田齐。
氏族们迫切想要杀人灭口,不约而同看向花巨。
花巨当场拧眉,正打算开口,就见人群中又走出数人,全部是先君的妻妾,为首者正是田齐的母亲,蜀侯的正夫人。
“公子路所言即我之意。”正夫人说道。
氏族们顿时陷入两难。
不杀信平君,堵不住他的嘴,他们寝食难安。
若是强行动手,无异于站到正夫人和公子路对立面,这与初衷不符。
西境大军在外,一路摧枯拉朽,公子齐不日将至颍州。他们是为求生,不可能将正夫人和公子路灭口。
那么,选择就是唯一。
花巨目光黯然,回想前番与公子路密谈,忽然变得不确定,公子路是否会真正践诺。
如果他出尔反尔,那么花氏……
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花巨不由得心惊,脸色骤变。
氏族们见他不出声,心知事不可为,只能放开包围,任由信平君被带走。
信平君穿过人群,突然哈哈大笑,笑氏族愚蠢,笑宗室短视,笑花巨自诩老谋深算,却被一个废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今日,便是尔等明日!”笑够了,信平君阴森说道。
氏族们脸色骤变,碍于公子路和正夫人,到底没有动手。
“田路,我小看了你。”信平君被押到公子路面前,凶狠道,“早知有今日,我该杀了你!”
“我死,世子在外,你照样难逃。”公子路直视信平君,拍了拍自己的腿,一字一句道,“这双腿拜你所赐,总要偿还。”
“你敢!”信平君愤怒挣扎,可惜徒劳无功。
“带他下去,剥去衣袍,捆缚手脚,塞口,每日鞭二十,直至世子归来。”公子路点了点正殿的侍人,“尔等负责看守。”
“诺!”
侍人们押住信平君,想起死去的同伴,想到长久以来的胆战心惊,怒火熊熊燃烧,眼中迸发恨意,几欲将信平君刺穿。
“押下去。”
信平君被押走,氏族们退出蜀侯宫。
走出宫门时,众人发现宗室齐聚宫外。以宗伯为首,身边拱卫大量甲士,与私兵的数量不相上下。
看到这一幕,花巨明白自己彻底败了。
“后生可畏。”
他竟不知公子路与宗室也有联络。
黑白棋子,两两牵制,需要的只是一个突破口。
西境大军就是破局的关键。
“终日打雁,终是被雁啄了眼。”
花巨叹息一声,突然变得颓废。
他已不奢望更多,只盼公子齐性情不移,仍心存仁厚。如此,花氏或能留下一条血脉,不至于全族绝灭。
一场兵变,彻底改变颍州城的局面。
隔日,公子路的信使就从都城出发。
因不知林珩和田齐所在,信使派出多人,怀揣同样的书信,分别奔向三路西境大军。
林珩在进军途中接到公子路的书信。
信上内容不长,笔锋稍显无力,仍能看出执笔人的风骨。
田齐认出信上的字迹,当即道:“君侯,是我大兄亲笔,不会有错!”
得到田齐确认,林珩召信使当面回话,其所言和信中一般无二。
“城中兵变,信平君被捉拿。正夫人安然无恙,公子路现掌宫内,迎世子齐,请侯伯入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