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斯顿迈着几乎称得上是欢快的步伐走进餐厅的时候, 他的头发还是湿润的,软趴趴, 乱糟糟地堆在他的脑袋上——不用说, 自然是因为等到了更衣锣敲响的时刻才与安娜斯塔西娅回到了布伦海姆宫, 不得不匆忙洗了个澡就下来吃饭,就连脖子上的白领结都是歪的。当他经过站在门口的爱德华身边时,阿尔伯特清楚地看见老管家的眉头顿时不悦地皱了一下。
“抱歉,我迟到了。”只听见温斯顿高声嚷道, 桑赫斯特军校让他养成了一些——难以评价好坏的——习惯, 大嗓门说话就是其中一项,他一边笑着,一边在男仆替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 显然心情很好, “不过, 为了安娜斯塔西娅,哪怕再迟到两个小时,也是值得的, 你说对吗, 阿尔伯特?”
“尽管如此, 你也不该让公爵夫人等你, 温斯顿。”阿尔伯特意有所指地说着, 拿起了餐巾。他的堂弟回来的太晚,他根本无法告诉对方由于为晚宴的准备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公爵夫人与他完全来不及讨论伍德斯托克学校的事情, 便都各自急匆匆地吃了几口午饭,就离开餐桌了。
料到温斯顿可能会晚归的阿尔伯特的确派了两个男仆带着纸条去找温斯顿,一个等在马厩,另一个等在大门。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在纸条上特别嘱咐若是看到消息便在进门时向他眨眨眼,然而,从温斯顿当时的神态来看,这两手准备俱已落空。
他和温斯顿的计划是:先由他在午宴时不经意地提起学校的事情,夸赞几句公爵夫人的做法——仅针对那些一看便出自于曾经的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行为,旨在为公爵夫人建立自信;紧接着由温斯顿再在晚宴时提起公爵夫人在教堂的表现,以一个中立第三者的身份,试探出公爵夫人的行为中有多少是来自于库尔松夫人的建议,再指出它们不足之处——即便没有,也得说出几点,这是温斯顿的强项,阿尔伯特并不担心——最后,由他们共同指出库尔松夫人的建议实际用处不大,存在诸多弊端,从而劝说她远离对方,不再接受任何来自对方的操控。
但这个计划中关键的一环已经缺失。
“噢,别这么说,公爵大人,我并不介意等待温斯顿的到来。”公爵夫人向温斯顿投去在阿尔伯特看来几乎能称得上含情脉脉的一瞥,用温柔得像在哄一个生病的孩子睡去一般的嗓音说着,令得阿尔伯特登时有些不悦——难道说全世界他的妻子唯一不会有好气的男人就只有他一个吗?
这时,站在门口的爱德华开始指挥男仆将前菜一道道地端上来,他的神态有些疲倦,眼底下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的阿尔伯特几乎是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对温斯顿的奇怪态度——毕竟爱德华已经快70岁了,他叹息着心想,过去那些似乎对他而言易如反掌的事情——比如与主人在书房中商讨一下午慈善晚会所需要的酒水食材,宾客名单,以及如何安排他们的住宿——已经会令这个老人感到吃力了。
当他接过他父亲的头衔时,他的确建议过爱德华借此机会退休,无论布伦海姆宫的财政状况如何,他都会确保他的管家能够领到一笔不菲的退休金——但是爱德华当时便严词拒绝了。
“我不放心让任何人来照顾这座宫殿,来照顾您——即便是伍德那个被我亲手训练出来的小子也不行——我还没到耳聋眼花的地步,公爵大人,只要我自认还有能力侍奉您,我就想在布伦海姆宫一直干下去。”
阿尔伯特自从亚丽珊卓去世以后便疏远了他的父亲,在他脆弱迷茫的少年阶段,是爱德华承担起了第八代马尔堡公爵本该扮演的父辈的角色,关爱他,引导他,陪伴他。如今,除去作为自己妻子的公爵夫人,爱德华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为亲近的人,因此,尽管知道爱德华有时候是个极端固执迂腐的老头子,阿尔伯特还是留下了他。
这时,温斯顿轻轻地清了清嗓子,阿尔伯特立刻警惕了起来,随时准备着插嘴让堂弟知道不能按照原定计划走。
“实际上,康斯薇露,想必您已经知道了,”听见温斯顿竟然这么快就与自己的妻子以教名互称,阿尔伯特不由得奇怪地瞥了对方一眼。要知道,他思忖着,就连艾略特似乎也没有获得这一殊荣呢,“今天早上,当您在教堂中回答着那些村民的疑问时,我与阿尔伯特都在当场——”
公爵夫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阿尔伯特只能用“娇羞”来形容此刻她脸上猛然显露的表情,“什么?我不知道您也在那儿——”她受宠若惊地呼喊道,似乎完全没听到温斯顿也提及了自己的名字,“这实在是让您见笑了——”
“是这样的,温斯顿,”总算抓到了一个恰当的时机,阿尔伯特迅速开口了,“我还没来得及与公爵夫人谈论今天早上的事情——”
“我想知道您是如何看待今天早上的一切的,”对阿尔伯特的话置若罔闻,公爵夫人兴奋地前倾了身子,将她最喜爱的前菜——白芦笋奶油鲜汤看也不看地推到了一边,迫不及待地向温斯顿发问着,“事实上,我避重就轻地躲过了不少问题,比如那个米勒先生,就像推销过季了的水果一般不依不饶地要我替他的女儿在布伦海姆宫里找个职位,就好像他的女儿在家里多待几个星期能要了他的老命一般,我只好告诉他宫殿里的职位都已经招满了——”
温斯顿快得几乎无法察觉地瞥了阿尔伯特一眼——后者此刻仍然感到之前没说完的半句话如鲠在喉,只得不快而无奈地咽了下去——就不得不将目光转回了正殷切地注视着他的公爵夫人身上。阿尔伯特估计此时自己的堂弟都与自己有着一样的疑惑。
才不过刚见温斯顿的公爵夫人,为何会对他的意见如此在意。
并且,阿尔伯特不满地想着,公爵夫人可是一次也没有问过他对自己的行为的看法。
“并无冒犯之意,康斯薇露,我并不喜欢为他人的行为作出评价——老实说,那是只有学校的老师才会做出的可恶行径,而我向来对此厌恶至极,”话音刚落,面对着几乎是一瞬间神色便黯淡下去的公爵夫人,温斯顿不由得惊讶地挑起了眉毛,赶忙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很乐意与您讨论您今日在教堂的行为,”
顿时,就像给煤炉狠狠地铲了一铁锹的燃料般,公爵夫人的表情瞬间便又明亮了起来。不可思议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切,阿尔伯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堂弟怎会突然之间对公爵夫人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看她此刻注视着对方的神情,就像饱受饥荒困苦已久的人们突然看见了怀揣一篮子面包与葡萄酒的圣母玛利亚一样——
“尽管我不敢说那个女孩待在家中对她自己能有多少好处,至少在您解决学校的问题以前,她的确无处可去——从这一点而言,您回避开这个问题是正确的。”
温斯顿的回答,在阿尔伯特看来,只能称得上中规中矩,毫无任何亮点——他倒是能理解自己的堂弟的做法,毕竟,在计划中,温斯顿将要扮演恶人的角色,自然不好对公爵夫人的行为提出什么正面的评价。然而,阿尔伯特刚准备开口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主要是夸赞公爵夫人的机智与胆量,后者就如同嗅到了食物的食蜜鸟一般,一头扎进了这朵名为温斯顿·斯宾塞-丘吉尔的花朵——
“可否容许我大胆地询问一下,温斯顿,您反对女性接受教育吗?”
她提出了一个完全与计划无关的问题。
温斯顿纳闷地半张开了嘴,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考虑自己是否该回答这个问题。
“公爵夫人,我不确定温斯顿在这件事上的意见——”能对伍德斯托克学校或者布伦海姆宫雇佣仆从的事情有任何帮助。
然而,再一次的,阿尔伯特的发言完全被公爵夫人忽视并打断了,他仿佛一个完全不存在于这张餐桌上的角色,说出的话似乎只有他面前的刀叉能够听见——
“因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很希望能在一些事情上取得您的建议。”好似完全没意识到已经是第二次打断自己的丈夫在晚宴上的发言的公爵夫人如是急切地说道。
有什么建议是温斯顿能提出而我不能的?
阿尔伯特狠狠地想着。
“反对?我不会使用这个词语,公爵夫人,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我更愿意从实际来看待这个问题。”温斯顿懒散地回答着,阿尔伯特知道他向来对涉及妇女权益,儿童教育一类的问题不太有兴趣,内心只盼望着他赶紧转移话题,“若是受过教育的妇女对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更加有益,那么我便认为让女性接受教育是一件好事,反之亦然。”
“所以,您认为,坚持让伍德斯托克的孩子们接受教育——哪怕是16岁以上的女孩也是如此,无论方式,的确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值得付出一定的代价做到?”
“如果这件事对您来说的意义是如此重大,以至于您即便有着公爵夫人这样尊贵的身份,仍然愿意到民众中去解答他们那些无关紧要也毫无意义的疑问,那么,务必,请您坚持下去。”
温斯顿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紧接着,他话锋一转——
“不过,能容许我问问,到教堂去亲自解答那些民众的疑问,的确是全然出自您的意愿而做出的行为吗?”
谢天谢地,温斯顿还记得他们最初的目的。阿尔伯特欣慰地想着。
“当然是完全出自我自己的意愿。”公爵夫人如同即将要得到什么嘉奖一般,挺直了身子,骄傲地说道,“不过,说到这件事,温斯顿——”
眼看着公爵夫人又即将把话题引导到完全不相干的方向,阿尔伯特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想,温斯顿的意思是——”他不得不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这下,公爵夫人总算诧异地向他看来了,活像首次发现原来自己的丈夫今晚确实也是这场晚宴中的一员般,“由于我向他提到了那位可爱的,时常给予您一些指导的库尔松夫,同时,也鉴于她是给了您举办慈善晚宴灵感的人,他想知道这位亲切的夫人是否也在这件事上,出了一份力。”
“对,这正是我的意思。”温斯顿附和道。
“不,库尔松夫人从未给予过我任何这方面的意见,”公爵夫人困惑地打量着他们两个,说道,“您们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阿尔伯特与温斯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狼狈,计划已经全面崩溃,从现在起他们只能指望血脉给予了他们一点可怜的默契,能够在最后成功地达到这个目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公爵夫人——”阿尔伯特尽可能温柔地开了口,然而下一秒,温斯顿却用毫不客气的语气截断了他的话头,“如果您问我为何会这么想的话,康斯薇露,那我只能希望我的实话不会冒犯到您了——实际上,我认为那位库尔松夫人并不可靠,虽然她的确给予了您一些有用的指导。现在,阿尔伯特的政治生涯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至少就目前而言,我并不认为您该继续与那位库尔松夫人来往,罔提接受任何来自她的建议。”
阿尔伯特等待着,等待着意料中公爵夫人可能会有的勃然大怒或者是不满辩解,然而,大大出乎他与温斯顿意料的是,听完后者的一番话后,公爵夫人就连眉毛也没有动一根,神色出奇地平静。
“当然可以,温斯顿。”
她回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参考了《丘吉尔自传》还有《战争中的女人》这两本书以后,我认为丘吉尔首相并不如大多数人所评价的那般是个典型的沙文主义男人——他思考问题的角度大都比较实际,尽管在某些问题上他的确带有维多利亚时期男性特有的思维方式,认为女性无法担当某些工作(比如下议会议员),但不可忽略的是他的母亲珍妮·杰若姆,一名非常前卫大胆的女性,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任何时候丘吉尔提到他的母亲,用以描述的字句简直接近于描述一位情人),因此,丘吉尔首相尽管诸多行为都被视为是对女性的歧视和沙文主义的体现,实际上他做出那些决定更多是出自于对现实的考虑而非出自于性别,所以在这篇文中的丘吉尔首相也会被我往这个方面塑造。还是那句话,如果有读者认为这与自己心中的丘吉尔形象不符合,可以选择放弃这篇文,或者把这个丘吉尔当成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首相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