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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Louisa·

镀金岁月 苏浅浅喵 3345 2024-07-18 14:29:32

目之所及的一切,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

是路易莎自从记事起就明白的道理。

从墙上悬挂的油画, 到上等的梳妆柜;从满屋的藏书, 到墙角的中国花瓶;从精致的镶金瓷器,到纯银的烛台;从她身上穿着的裙子, 到她头发上别着的蝴蝶结。

全都属于恩内斯特。

那是她13岁的远方堂哥, 斯温纳德厅真正的继承人,她父亲的财产,她父亲的头衔,她父亲的土地,未来都将是他的。

作为继承人, 他早早就来到了斯温纳德厅生活。最受他喜爱的消遣,就是抱着还年幼的路易莎走遍斯温纳德厅的每一个角落, 指着每一样她看见的事物, 笑嘻嘻地问她:

“好看吗?”

“喜欢吗?”

“想要吗?”

每一次, 路易莎都在点头的同时, 期盼着恩内斯特给出一个不一样的回答。

“这些全都不会属于你,路易莎, 这些全都是我的,你只是提前从我的手中借用了一下而已,终有一天,是要还回来的。”

但这句话从未改变过。

他会丢弃她的玩具,剪碎她的裙子,打碎茶话会的杯子,破坏任何被路易莎喜爱的事物, 因为这一切终究都会属于他,而他有权利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处置任何属于他的财产。

路易莎只能忍耐。

因为这是真的。

她曾经试着向母亲求助,可她母亲对此无能为力——“他说的是对的,宝贝,这些未来都将成为他的。这就是为什么你绝不能惹恼你的堂哥,因为一旦你的父亲去世了,他就是你唯一能够仰仗的人。”

她曾经试着向父亲求助,可她的父亲对此视而不见——“你若是不能在将来嫁一个好人家——我的意思是说,路易莎,一名非常非常有钱的丈夫——那你就连现在暂时从恩内斯特手上得来的一切,都会全部失去。你听明白了吗?”

没关系。

那便让他拥有吧。

路易莎唯一在乎的只有她的布娃娃,她为它起名为玛丽安娜,那是一直照顾她的保姆梅茜为她亲手缝制的小玩具,几乎从她出生起就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梅茜说过,玛丽安娜上的每一针就是每一个她印在娃娃上的亲吻,每一个亲吻都是她对路易莎小姐的祝福,而每一声祝福都能保佑路易莎小姐从此不受任何邪灵的侵袭,能够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路易莎牢牢地记住了这段话,因此不论何时她抱着玛丽安娜,无论恩内斯特是如何在晚饭后的会客厅里栩栩如生地叙说着可怕的故事与恐怖的传说,她都不会感到害怕。

唯有玛丽安娜,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永远也不会背叛她,永远也不会停止爱她,永远也不会离开她。

恩内斯特并不知道玛丽安娜的存在,路易莎将它藏得很好,只在睡前祈祷时才会将它抱出来,天亮时又会放回去。偶尔恩内斯特跟着她的父亲出去办事的时候,她才会在白天也见到玛丽安娜,得以与它来一场茶话会,舞会,或者是一场短暂的出门散步——她是如此全心全意地守护着玛丽安娜,一如玛丽安娜守护着她一般。

但恩内斯特终究还是发现了它。

那一日的记忆都太模糊,路易莎只听上了年纪的女仆说过一次——她已经不记得嚎啕大哭,歇斯底里的自己是如何被母亲抱了出去,而恩内斯特又是如何愤怒的声称那是他的玩具,她更加不记得如何注视着恩内斯特狞笑着,用剪刀一块一块地裁掉属于玛丽安娜身体的每一部分——它在夜晚温柔注视自己的双眼,它聆听自己故事的耳朵,它被自己搂在怀中的柔软身躯。这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玛丽安娜似乎从未存在过,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属于路易莎自己的。

所以,从那以后,每当那些仆人对她说,“路易莎小姐,要回家了吗?”

她都能听见心中响起一个声音。

“那不是属于我的家。”

“路易莎小姐,您想把您的这些衣服收在哪儿呢?”

“那不是我的衣服。”

“路易莎小姐,您的……”

“那不是我的。”

是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事物,是完全属于她的。

18岁,正式进入社交季的路易莎遇见了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

一个受伤的人,总能在人群中迅速辨认出另一个受伤的人。

就像无论玛丽安娜被剪成了多么细碎的布屑,她都知道那是它,一样。

阿尔伯特是特别的。

他与其他任何一个英国的贵族少年都不一样。

从见面的第一眼开始,路易莎就知道这一点。

明明同样与她一样遍体鳞伤,明明有着支离破碎的家庭关系,然而阿尔伯特却有着她从未明白,也从未品尝过的温暖爱意,像焰火会吸引萤虫一般让她不由自主地贴近。他真诚,而又忠实,心思细腻,而又观察敏锐,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来自作为公爵爵位继承人的傲慢只让他隐藏的温柔倍显珍贵。

如果爱是占有,如果爱是渴望。

如果爱是希望能够完完全全拥有。

那么路易莎便深深地爱上了阿尔伯特。

玛丽安娜死去以后的第十年,她终于再一次渴望拥有着一件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事物——

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

她要他是她的,并且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破坏,不会被任何人抢走。

但彼时他只将她视为朋友,路易莎拼尽全力也无法前进一步。19岁的阿尔伯特更愿意将时间消磨在与自己的堂弟骑马打猎,与自己的母亲在小教堂中祈祷,与一群贵族青年们四处聚会,而不是放在回复一个女孩的信件上。

没关系。

她可以等待。

就像过去的无数个白天中,她静悄悄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那般等待着。

一年过去了。

然后几个月又过去了。

路易莎终于等来了她的黑夜。

1892年1月,马尔堡公爵夫人,阿尔伯特深爱的母亲,去世了。

她亲爱的阿尔伯特因此而陷入了万劫不复的脆弱与崩溃之中。

路易莎不顾一切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所谓的一切,不过就是她还在进行的音乐学业,她的家人的期望,她未来可能的名声,等等一切不属于她,迟早都会被人夺走的事物,罢了,又何必在意呢?

无论阿尔伯特把路易莎当成什么——死去母亲的替代品,还是情窦初开的恋人,一个可供倾诉与陪伴的对象,抑或只是一个发泄悲伤的出口,他都无法阻止她的到来,无法抵挡她闯入自己的生活,无法拒绝她舔食着自己的悲伤与痛苦,无法意识到她正在寻找着自己的伤口。路易莎知道,无论阿尔伯特围绕着自己的心建造了多么坚固,多么厚实的墙壁,他的母亲的死亡会令得一个默默流血,永不愈合的伤口怎么也没法被遮蔽。

无论何时,路易莎都能嗅到血腥,都能感受到皮肉翻连,她能从那个俊美少年的目光中摸到他的脆弱,知道她能轻易地将手从那伤口中伸进去,摘下他的心脏,取而代之一个自己亲手缝制的,每一针就是每一个自己的亲吻,每一个亲吻就是一声自己的呢喃,而每一声呢喃都是扎在阿尔伯特灵魂上的一针的,布偶心脏。

而她也这么做了。

路易莎从来都清醒地记着一个事实,阿尔伯特与她,不可能成为夫妻。

没关系。

她并不相信婚姻关系,也不相信任何感情,那些都无法让人长久地,永恒不变地拥有另一个人,只会在时光流逝间眼睁睁地看着曾经能够合法合理合情地将对方禁锢在自己身旁的理由渐渐消逝,最后演变成相成陌路的开端。

她所要做的,是令阿尔伯特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也要令得任何人都无法再爱上他。她要令他的眼中唯有职责与利益,唯有地位与权力,由此婚姻与继承人都不过是自身义务的一部分,毋需投注任何感情;她要令他成为冷酷高傲的马尔堡公爵,由此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平等地站在他面前;她要令他明白为达目的必须不择手段,由此他便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可能拖后腿的因素——

当她与阿尔伯特分开之际,知道对方多半会迎娶一位美国女子的她不动声色地向他不经意地提起了大洋彼岸那个国度里的女子必然会具有的缺陷。

鲁莽,粗俗,无礼,野蛮,愚蠢。

你需要的不过是她的嫁妆而已,阿尔伯特,你仍然能守住对我的承诺。

分开那一日,她再三如此地向她的所有物如此强调道。

她要将他变成一个披着温文尔雅的贵族之皮,内里却面目可憎的怪物。

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想要将他据为己有。

她要将最初的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藏得深深的,再也不要拿出来,再也不要得见天日,在永不遇光的长夜里,他会一直完完全全地,安然无虞地,亘古永恒地,属于自己。

可是——

站在秘密花园中央的路易莎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可是,依然有人发现了他。

眼泪一颗颗地从她睫毛上落下,已经过去了15年,可她仍然要眼睁睁地看着同样的一幕再次发生——

有人撕裂了那层伪装,杀死了她养大的怪物,然后夺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的美好。

阿尔伯特走了,他不再在意自己是否会哭泣,他不再在意自己是否会痛苦,他不再在意自己的一切,就像被恩内斯特剪碎的玛丽安娜再也不能给予自己任何慰藉,那就是一地毫无意义的碎布垃圾,比死去腐烂的尸体还要不如。

这世上仍然没有任何事物,是完全属于她的。

不。

路易莎松开了手,那枚戒指滑落在草地上。

她曾经以为自己赚来的钱便能够属于自己的时候,她会从学校偷偷溜走,在大街上演奏着小提琴,一个美丽的少女无论做什么都能受到热烈的欢迎——更不用说她的表演实际上是专业的水平,她一个星期内就赚取了能够买下这枚戒指的钱,随即便被恩内斯特发现了她的所作所为。

于是,小提琴,音乐学业,剩余的那一点可怜的金钱,全都不再属于她。

就连这枚戒指,如今也弃她而去。

不可以。

唯有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她不能失去。

她不能任由自己的玛丽安娜再一次被抢走,绝对不行。

阿尔伯特是她的。

永远都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他只是暂时迷茫了,走失了,就像她忘记自己前一晚将玛丽安娜藏在哪儿的那一次,她没有失去阿尔伯特,她只是一时不知道他在何处,她只是偶尔弄丢了他。

只要——只要她能摸到那个伤口。

只要阿尔伯特能够再一次陷入万劫不复的脆弱与崩溃之中。

她就一定能找到他。

找回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完全属于她的事物。

她迈动了脚步,向布伦海姆宫走去,那枚戒指遗留在发白的草地上,闪着绿幽幽的光芒——直到它被某只纤细雪白的手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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