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站在窗前, 面无表情地俯视这那些挤在威斯敏斯特宫街道前的人群。
有群情激奋的平民,有衣冠楚楚的中产阶级,有穿着脏兮兮制服的工人,还有凑热闹的孩子,当然, 还有不少蹲伏在路边,等待着塞西尔·罗德斯前来的记者。
几声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接着停在他身侧。阿尔伯特探头瞥了一眼窗外,发出了一声冷笑。“有不少都是塞西尔·罗德斯的支持者,你发现这一点了吗?”
“我发现了。”温斯顿藏在口袋里的手捏紧了, 随即又松开。
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塞西尔·罗德斯的支持者是人群中最为激动,最为面红耳赤的一群人,很好辨认。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举着抗议的牌子,挥舞着手上的衣服, 坚持宣称塞西尔·罗德斯是无辜的, 要求政府给予他公正的待遇——譬如将他的案件交由法院审理,而不是上议院刑事法庭。
对于塞西尔·罗德斯应该以何种方式审判, 政府也为此讨论了好几天。有些人认为他出身平凡,理应就该像平民般接受审判。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如今已经身居要职,手中的权力,财力,人脉, 都远非一般平民可比,也远非一般平民可理解的程度。即便就以他南非殖民地总理的身份,这个案件也不该以平民的刑事案件论处。
最终,女王陛下决定了将这个案件交给上议院刑事法庭——或许就是看中了贵族审判中居高不下的死刑率,温斯顿猜想。
与普通的刑事法庭不同,犯人一旦在上议院刑事法庭定罪,则不得上诉,不得请求赦免,立刻执行死刑。从都铎王朝开始,上议院刑事法庭所受理的34场贵族审判中,有31场都判处了死刑。
在《南非公约》签订以前,女王陛下就曾将自己与扮成乔治·丘吉尔的康斯薇露召入了宫殿中,好询问他们在南非的经历。
“我想知道那片土地的真实模样。”那时候,女王陛下这么告诉着他们。“我想知道我的那些官员不会告诉我的真相。”
于是,他们一五一十地,从阿尔伯特亲王号停靠在开普敦开始,将他们在南非的所有见闻都向女王陛下娓娓道来。他们略去了与埃尔文·布莱克及夏绿蒂有关的部分,略去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细节,略去了这个过程中不得不忍受的痛苦,但那仍然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它囊括了塞西尔·罗德斯残忍的所作所为,囊括了不幸逝去的生命,囊括了大无畏的勇气,囊括了流离失所的奔波,还有所有因为人为而带来的苦难。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将它写成一本书,温斯顿想着。
那一次的会见直接推动了《南非公约》的最终签署,与这一次塞西尔·罗德斯的审判决定恐怕也是脱不开干系的。
如今,塞西尔·罗德斯的案件已经开庭审理了七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转交给上诉法庭。这种呼吁已是徒劳,但支持者们仍然乐此不疲。近来报纸上也多了些不同的声音,探讨将塞西尔·罗德斯交给上议院刑事法庭是否公平,未必不是支持者所想要达到的目的。
“他们成功煽动起了不少人,”站在不远处的康斯薇露开口了,她今天是以乔治·丘吉尔的身份到来的,这会坐在沙发上翻阅着庭审记录。她根本没走到窗前,似乎就已经知道了外边的情形,“比起开庭的第一天,抗议的人数多了不少。”
“就算是比起昨天,也多了许多。”温斯顿阴沉地补充了一句。
这是因为塞西尔·罗德斯昨晚在报纸上放出的声明,他很清楚这一点。
——是时候说出真相!温斯顿·丘吉尔与乔治·丘吉尔撒下了弥天大谎,他们实际上从未被关入监狱之中!
这篇文章被刊登在了《伦敦标准晚报》上。作者是一个声称“不能让真相被不实的哗众取宠与贪荣慕利所掩盖”的记者。在报道的开头,他就公然表示自己很有可能因为撰写这些文字而遭遇“不幸的意外”,因为“某些家族如今正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地摄取着名声与权力,他们通过来自异国的庞大财富,已经渗透进了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向来以自由先锋著称的报纸媒体,也不乏他们的人马。他们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戳穿他们所营造出的英雄传奇。”
这并不是塞西尔·罗德斯第一次运用报媒的影响力为自己造势了。温斯顿敢肯定,这个老奸巨猾的殖民地总理在收到女王陛下下达的命令的瞬间开始,就已经开始计划要如何从法律制裁中逃脱。他在临走前烧掉了所有可能成为罪证的关键资料,使得前去调查的官员在他的家中一无所获,就是一个例子。
他很聪明,他并没有急于在世界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从温斯顿等人回国到《南非公约》签署这段时间里,塞西尔·罗德斯一直保持着异样的安静,不露面,不接受采访,不发表任何言论。任由国内外的报纸夸张地渲染着他的罪行,任由抗议者在他的房子外没日没夜地喧闹——那时许多人认为这是内心有愧的表现,如今却被支持者解读为“无辜者的坚持”。
直到德兰士瓦共和国正式成为英国殖民地,激愤的浪潮逐渐平静下去,抗议者所剩无几,人们对反复咀嚼旧闻的故事也开始丧失兴趣的时候,塞西尔·罗德斯才悄无声息地反击了。
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对他的专访,这迅速吸引了不少眼球。然而,那篇采访对南非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着重于描绘塞西尔·罗德斯多病多难的童年,青年时的艰苦奋斗,如何一步步地开拓了自己的钻石帝国,最终进入了南非政坛的经历。
不仅如此,文章还以极其富有煽动力的文字叙述了他进入政界后是如何协助英国加重对南非的掌控,推动殖民地的扩张壮举。甚至还摘录了好几条他竞选时的演讲——每一段都感人至深,并且发自肺腑地表达了对自己祖国的深切热爱。
这篇采访将塞西尔·罗德斯的罪行上升到了爱国的层次——就仿佛他所有做出的行为都是为了不列颠的荣耀,只是用错了方式,倘若说得更进一步,便是受人陷害。
从那时起,第一批他的支持者已经悄然涌现。
尽管塞西尔·罗德斯毁掉了他手上握有的关键罪证,但是德兰士瓦共和国的许多官员手上仍然留着与他交易的证据。如今政府易主,那些证据都被作为讨好或者互换的筹码交出去了,其中有许多与温斯顿及康斯薇露从监狱里带出的信件叙述相符,可以证明塞西尔·罗德斯的确犯下了那些罪行——包括协同谋杀,贪污诬陷,滥用职权,贿赂走私等等。
对此,塞西尔·罗德斯的应对,是另一篇报道。它的巧妙之处在于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曾说过塞西尔·罗德斯是无辜的,它只是点明了许多英国政客与塞西尔·罗德斯之间曾经的友好关系,并且指出了一个事实——调查的官员没有在南非找到任何证明库尔松勋爵有罪的证据。
这下,事情就彻底变味了。
很少有人明白什么叫做“不信任动议”,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弄清楚库尔松勋爵被定罪与政府下台之间的联系,而最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相信库尔松勋爵被指控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被指控与塞西尔·罗德斯一同犯下了叛国罪,却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丝的证据。
于是,在绝大多数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英国平民眼中,这就成了一场阴谋——
政府选择了将更加爱国,为英国的殖民地发展做出了更多卓越贡献的塞西尔·罗德斯作为替罪羔羊处理,只是因为他没有像库尔松勋爵那样,是个贵族的后裔罢了。
窗外的喧闹声突然提高了许多,温斯顿抬眼看去,果然,是载着塞西尔·罗德斯的马车到了。他的那些支持者们热切地迎了上去。“我们支持你!”“没有人会忘记你为大不列颠付出的一切!”等等呐喊不绝于耳,温斯顿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些支持者根本不是在支持塞西尔·罗德斯,他们连一半的事实是什么都没弄清楚,更加无法看出他一连串行为背后的政治意义。他们只是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发泄着自己对于这个社会,对于这个国家的不满。将自己的不得志,将自己的恐惧,将自己的失败,将自己对制度的怀疑都一股脑地映射在塞西尔·罗德斯的身上,如此而已。
谁不喜欢听到一个出身卑微的男孩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了千万富翁,在一群勋爵老爷中厮杀出一条血路,坐上了殖民地总理位置的故事?也许只除了贵族本身。
这个世界上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能有多少?越是平庸无奇,就越渴望万中无一。
塞西尔·罗德斯的倒下,在这些英国人的眼中不是南非血腥统治的落幕——不,他们才不会在意半个地球以外的人类的生死——而是自己最隐秘的幻想忽被戳破。这世界是残酷的,许多人要仰仗着那幻想,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万中无一的存在,才能继续着毫无出路的人生。而这等于在他们耳旁敲响了警钟——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塞西尔·罗德斯,是否也会因为我的出身而遭受这样的不公?
塞西尔·罗德斯对这种小人嘴脸的把握精准,才导致了庭审延续整整七天。在外界巨大的舆论压力下,作为陪审团的所有勋爵都十分谨慎,只有那些已经被皇室顾问法官认为有罪的罪行,才会一致同意有罪。除此以外,他们宁可展开一场又一场拖沓冗长的讨论,也不愿赔上自己的名声,让自己的家门口第二天就布满鸡蛋与番茄的残骸。
其他罪行还好,唯独叛国罪一条,最为难办。
唱片圆筒已经被塞西尔·罗德斯毁去,因此唯一能证实他犯下了叛国行为的,就是强行将温斯顿与康斯薇露关入了死亡监狱之中,妄图掩盖他们已经与德兰士瓦共和国达成了和平协议这一事实,让英国继续着一场没有必要的战争。
而今日的庭审,便是要证实这一点。因此他们三人一大早便前来了威斯敏斯特宫。准确来说,只有温斯顿与康斯薇露需要上庭作证,阿尔伯特则是必须前来法庭作为陪审团,他身为公爵,是上议院中的一员,自然就被囊括在了法庭的组成内。
这便是塞西尔·罗德斯昨晚要发表那篇声明的原因。
那记者在文章的第二段便公然宣称,他早就已经从塞西尔·罗德斯的口中得知,温斯顿·丘吉尔与乔治·丘吉尔从未被关入所谓的死亡监狱之中,一切都只是他们自导自演的故事。为了验证这一点,他便跟随着女王陛下派遣去南非的官员们一同抵达了德兰士瓦共和国,并且以他在文章中自夸的“敏锐的观察力及非同凡响的侦查技巧”搜寻证据。
看到这里时,温斯顿只觉得这篇文章荒唐可笑。
直到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那行字上——
“为了让他们的越狱行为能够可信,温斯顿·丘吉尔甚至还编造出了三个根本不存在的布尔人:迪克兰,派崔克,与伊森。就我在比勒陀利亚的见闻来看,布尔人与英国人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根本不可能出现布尔士兵协助英国士兵从自己看守的监狱中逃脱这样不可能的事情。这又是另一个有力的佐证……”
他的左手上仍然有一小块淤青,便是因此而来。
塞西尔·罗德斯在警察的护送下走下了马车,他的支持者太过于热情,警察不得不凶狠地挥舞着警棍恐吓,才能勉强维持门口的秩序。温斯顿看着他那花白的脑袋消失在窗框地下,知道这意味着庭审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向康斯薇露转过身去。
“我知道你向来都是扮演着我们当中发言的角色,但是,在今天的庭审里,我想暂时接手这个角色——甚至,我希望你什么不要说,将一切都交给我。因为——”
温斯顿停了几秒。
“——因为我想亲手将塞西尔·罗德斯送上绞刑架。”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最近状态不好,没什么动力写,写得也特别慢,因此可能都没法按时的更新。
用现代术语来说,这一章塞西尔·罗德斯的公关很完美。
“独立思考”无论在哪个历史时期都是难得在普通人中一见的能力(当然,随着教育的普及这一点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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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查阅了更多与Trials of Peers的资料,包括一篇非常有用的论文《The Trial of Peers i Britain》,贵族审判是一个非常冷门的英国历史旁支,研究的人很少,在整个19世纪也就发生了那么一次,在1841年,但我参考的是1901年发生的那一次,年代距离更近,更有参考价值。
我一开始找的一些资料是有误的,影响了这一章里的一点内容,现在已经改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