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午餐时分, 康斯薇露才勉强完成了圣诞树的布置,实际的装饰作业并不需要用掉三个小时,最耗时间的反而是阿尔伯特捧着每一个装饰细细地向她介绍着背后的故事这一部分。不过, 即便是在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传统里,主人们要做的也只是将有特殊意义的挂饰摆放在自己喜爱的位置, 剩下的彩带, 灯饰,装点的糖果,天使像等等, 都将由仆从来完成。
最令阿尔伯特高兴的是,康斯薇露郑重其事地将他送的画框挂在了整颗圣诞树最中心的位置上, 还亲手用彩带围绕着它环成了一个心形。
他知道她很喜欢这份礼物, 而这份礼物也令她看起来愉快了不少, 而这对目前的阿尔伯特来说就足够了, 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譬如说她的感谢听起来更像是对朋友,而不是对丈夫说出的话;又譬如她仍然在每每发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亲密时, 便警觉地用肢体和言语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开。阿尔伯特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在乎了。
因为他在装饰圣诞树的过程中, 得知了一个让他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掩盖嘴角得意的笑容的事实。
那是在悬挂一个雪球造型的水晶装饰时发生的事情, 阿尔伯特正准备向她介绍这是一份来自荷兰的某个公爵的结婚贺礼, 却听见自己的妻子突然开口了。“我一直以为雪是没有任何味道的, ”她盯着手上的装饰品,若有所思地说着,“然而, 它实际上尝起来有一股塑料的味道。”
Pstic,这个词对于阿尔伯特而言十分陌生,他只知道这是一种新兴的,似乎可以被做成各种形状的柔软材料,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的妻子为何会知道这样一种材料吃起来是什么味道时,便已经下意识地反问了,“你怎么知道雪有着这样一股味道呢?”
“因为那就是我与你被困在那栋小屋中时,我们唯一的食物来源。”也许是因为专心地比划着雪球应该摆放的位置,她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提起了那场她并不愿谈起的“意外”,“你昏迷过去了,所以我不得不将雪含化了,再喂给你喝——”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扭头看过来时却正好捕捉到了阿尔伯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嘴唇的动作,霎时间,她僵住了,而阿尔伯特也呆住了,他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彼此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红潮是如何攻城略地,打下了一大片疆土。直到阿尔伯特以伦敦城中最出色的扒手也会自愧不如的速度将手收到了背后,咳嗽了两声来掩盖他的笑意,才让康斯薇露回过神来,立刻转过身去。等她终于决定好要将那个装饰品放在哪儿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只是神情有些凶狠,仿佛是一只被摸了尾巴的豹子正以眼神威胁着猎人,不许他再提起这件事一句。
阿尔伯特自然配合着她,只是心中却禁不住遐想,若是他未来与康斯薇露有任何孩子的话,那么这个装饰品又将会多了一个故事可以诉说——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与他一同从餐厅离开的康斯薇露开口了,打断了他的回想。
也许只是阿尔伯特的一厢情愿,但他似乎从她的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雀跃的意味,以他的角度来说,他自然一厢情愿地相信着这是圣诞传统的功劳。午餐时,他担忧康斯薇露会因为上午的事而感到疲累,提议让她餐后去休息几个小时,却被她不满地驳回了,与早上那个认为卧床休息会更好的公爵夫人判若两人。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自己妻子的胃口似乎好转了不少。因为此前的“意外”,医生嘱咐他与公爵夫人只能吃少量的,易消化的,不加过多佐料的食物,所以米德太太不再遵照布伦海姆宫的例行菜单,而是自行按照对医嘱的理解而为他们准备食物。这天中午的午宴只有三道菜,头盘是蚕豆洋葱淡汤,主菜则是只放了干酪与柠檬皮的意大利饺子,再辅佐以蘑菇酱汁,甜点是杏仁格兰尼塔蛋卷。全都是来自于她祖母的故乡,西西里岛的美食。
这种被视为“不上等”的菜肴通常都不会出现在布伦海姆宫的餐桌上,康斯薇露却似乎对此异常地喜爱。因此,阿尔伯特还热心地提议,也许他们今后能够一起去意大利王国,亲自品尝那儿的美食。
“现在既然我又被任命为了外交事务次官,”他当时对康斯薇露说道,“那么我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就被派到法国,德意志帝国,亦或是意大利王国。我有预感,在如今的欧洲局势下,无论我们的政府有多么希望,大不列颠恐怕都无法再继续保持光荣独立的政策——当然了,索尔兹伯里勋爵并不喜欢使用这个词。”
“你知道为什么你最终还是得到了这个职位吗?”康斯薇露那时好奇地问道,而阿尔伯特犹豫了几秒,他并不确定让自己的妻子更深入地插手政治是否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她所成立的慈善协会的所作所为已经越来越具备政治意义——倘若她并非公爵夫人,而是某个贵族无法继承头衔的儿子,那么这个协会几乎都能当做竞选筹码,来为他进入下议院而造势。不过,随后便意识到库尔松夫人早已涉入政坛颇深的阿尔伯特还是放下了顾虑。
他对此隐约有些头绪,欧洲如今严峻的局势恐怕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而艾略特则确认了他的猜测——库尔松勋爵尽管能力不逊,内阁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他的眼界与口才都远远比不上被伦道夫勋爵培养出的阿尔伯特,认为大不列颠正处于外交上的重要岔路口,即将要选择在新世纪的前进方向之际,应该将国家利益放置于党派内部的斗争利益之前,因此对索尔兹伯里勋爵原本为他安排的那个低下的职位颇有微词。因此索尔兹伯里勋爵不得不做出让步,将阿尔伯特原本安排了的职位还给他,而补偿性地将库尔松勋爵提拔成了自己的私人秘书。
不过,艾略特只是从他的父亲提起这件事的语气中判断出这件事的背后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却没能猜出究竟是什么,因此阿尔伯特决定利用共济会的联络网来追查,只是如今还没有收到回音。因此,他只是简单地把自己的猜测讲述给了他的妻子听。
“我还没有在下议院培养起自己的力量,”他坦诚地告知着自己的妻子,“这对于通过爵位而继承在上议院位置的贵族来说十分常见,然而,库尔松勋爵如今的职位是靠巴结索尔兹伯里勋爵而来的,也不曾经历过选举而进入下议院的流程。这就是为什么这一次的补选对库尔松勋爵夫妇是如此的重要,而他们为何又要竭尽全力地扶持伍德斯托克选区最有可能获胜的候选人。事实上,就像我在动身前往苏格兰以前告诉你的那般,我实际上也该利用——well,你的嫁妆——拉拢一些比较有希望的保守党选区候选人,大方地为他们提供自己的关系网,如此一来,他们成功进入下议院以后,才会成为我扎在下议院的势力之根,并通过他们开始吸收其他的下议院成员。不过,那是在我得到这个职位以前的事了,现在既然我已经是外交事务次官,不必自己做点什么,也会有候选人,甚至是下议院的议员主动来与我接触。”
康斯薇露在那之后又询问了许多关于补选的事宜,而阿尔伯特全都一一耐心地替她解答了。好在,用餐后,她的注意力终于从政治上转回了圣诞节上面。
“我们接下来要进行另一项斯宾塞-丘吉尔家的圣诞传统——当然,虽然说是传统,实际上它只在我的父亲创造出来后实行过两三年,在那之后,布伦海姆宫陷入了困顿之中,就无力再继续下去了。”
阿尔伯特一边说着,一边将康斯薇露引来了陈列室。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原来是用来展览历代马尔堡公爵从俄国带回的珍贵艺术品——但它们如今都已被阿尔伯特变卖,用以支付他父亲死后留下的高额遗产税,只剩下四副挂在墙壁上巨大油画还挣扎着体现出这个房间曾经的华贵——而如今,它几乎快要被上百个包装精美的圣诞礼物所淹没,康斯薇露才走进来,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扭过头来瞪着他,眉头微皱着,语气认真又惊讶。
“别告诉我,公爵大人,这全是你为我准备的礼物——且不说这些可能都来自于我的嫁妆支付的账单,我也没有任何礼物可以回赠给你啊。那个画框就已经足以让我惊喜不已了——”
“当然不是,”阿尔伯特忍着笑意打断了她的话,心想即便这些都是他为她准备的礼物,她也早在那猎人小屋中以亲吻还清了回赠的数量,“这些是为伍德斯托克的村民们准备的礼物,为此,我还特别嘱咐了范德比尔特学校的老师,让他们收集了学生想要得到的圣诞礼物清单,而这些——”他的声音放轻了些,“都是爱德华生前就准备好了的,只等女仆将它们包装完毕,由我们来亲自在贺卡上签字,便能在明早的圣诞礼拜后分发给村民们。”
他将一份汤普森太太写下的清单递给了康斯薇露,上面记着给每一户的村民们都准备了什么,他的母亲曾经制定过一个标准,为不同年龄的,不同性别,不同角色的村民分别指定了不同的物品。譬如说为男性准备的通常都是羊毛袜子,围巾,或者是钢笔;而给女性的则是针织手套,一节蕾丝,或者是一匹棉布;未出嫁的适龄女性则会得到一对银烛台,以备未来结婚后使用;而孩子多半会得到玩具,书籍,等等。大部分范德比尔特学校的老师所收集到的愿望,也几乎都是关于玩具,有些孩子所想要的——比如一只小狗,两只兔子,或者是一顶猎鹿帽这样的特殊要求,爱德华竟然也满足了,只是活物当然没有被包裹在盒子里,而是送去了教堂,暂时由柯林斯神父照料着。至于其他的村民,阿尔伯特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母亲定下的规则来挑选,而是按照自己对他们的了解准备,例如他将要送给查理的妻子的,便是一整套的园艺工具。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这个传统才是,”那张清单让康斯薇露的双眼简直犹如钻石一般闪闪发光,声音里像是有连串的欢乐音符在跳动,“看在上帝的份上,圣诞购物可是我最喜欢的节日保留项目了——”
“是吗?”阿尔伯特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心想范德比尔特家的女儿应该怎么也用不着亲自去购买礼物。不过,下一秒,他就听见自己的妻子改口了。“——我是说,咳咳,制作圣诞购物清单,是我最喜爱的活动。要是你早点告诉我,我们就能够一起商量,一起决定要送给村民们什么礼物——你看,汤普森太太在这儿写着你为墨菲家即将出嫁的大女儿准备的是一匹白细纱布,好让她能为自己制作一件婚纱,如果是我的话,我还会赠送给她一条镶嵌细钻的银项链,这样她就能在自己的婚礼上风风光光的出嫁了——还能成为她的传家宝之一呢。”
“如果你希望的话,”他看着康斯薇露兴奋中带着一点懊恼的神情,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我们还是能将一些礼物加进去的——当然,我之前没有让你参与到其中,是因为你那时还在为慈善晚宴及案件审判而忙碌地准备着,而你又对伍德斯托克的村民们不甚了解……”
“不必再增加女仆们的工作量了,”康斯薇露思考了几秒,摇了摇头,“原本今晚就该是让她们回到村庄中与家人团聚的假期,要是她们没能在那之前完成自己的工作的话,汤普森太太是不会让她们离开的。”她将那张清单放在了一张木桌上——那儿原本是用来放置一系列青铜雕像的,如今被汤普森太太用来存放了一些他们会用上的文具——拿起了一份距离她最近的礼物,认真地在包装上方附带的贺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笔递给了阿尔伯特。
他接住了,手指交叠在她的手指上,原本该只是轻柔的一触,却因她动作的停顿而成了缱绻的长握,“明年。”她低声说道,双眼因为笑意而向上扬起,像双爪搭在膝盖上,渴望与猎人玩耍打闹挠痒般的小豹子一样,与他对视着,“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对他们的了解程度,就该足够与你一起讨论该为他们准备什么礼物了。到那时,我们再一同亲自制作这份清单。”
因此,那天晚上,当只有他与公爵夫人二人的平安夜晚宴落幕,当他们都因为疲倦而早早各自休息以后,阿尔伯特跪在了床边,手握十字架与圣经——他尽管决定不再如同他母亲教诲的一般盲目地信仰宗教,但上帝仍然是他内心的精神支柱,特别在这样的时刻——
“上帝,我们的天堂的父,全知全能,永恒不变的神明,
O Lord, our heavenly Father. Almighty and eversting God,”
他闭着双眼,以前所未有的虔诚,低声说着。
“我诚心感激您保佑康斯薇露·斯宾塞-丘吉尔,马尔堡公爵夫人,
I heartly thank thee for blessing suelo Spencer-Churchill, duchess of Marlbh,
好使您卑微的仆从可从此永远守护在她身旁,直至蒙主召唤,如他誓言所起,如他灵魂所愿。
for thy unworthy servant do guard her until the very st minute of his existence, as words in his vows and wish in his soul.
因而我谦卑地恳求您赐予她圣灵,以天赐的恩典富足她,让她以世间的幸福而繁荣,并将她带至您永恒的天国,
Thus I humbly beseech thee to endue her with thy Holy Spirit; enrich her with thy heavenly grace; prosper her with all happiness; and brio thine eversting kingdom;
以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through Jesus Christ our Lord. Amen.”
作者有话要说:要说明的是,这两章关于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圣诞传统,现实生活是不存在的,也没有哪个贵族家庭曾经实施过,事实上大部分那个时候的贵族家族都不可能对自己的仆人或者是领地的居民那么好,唐顿也是经过了美化。
最后的祷词,原文来自于圣公宗的prayer book,专门针对公爵与皇室家庭成员的祷词部分,有改动,是我自己翻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