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绿蒂一动也不敢动,任由眼前的这个女人轻柔地梳理着她棕色的卷发。
为了要照顾重伤的马克西米利安与安娜, 她的头发已有几天不曾清洗, 摸着油腻且相互纠结, 但她身后的这个女人似乎并不介意, 她的双手如同拨动竖琴琴弦一般轻巧,一丝一丝地细细整理着。偶尔, 她的指尖会触碰到夏绿蒂后脖颈的肌肤,后者便会无法控制地感到一阵颤栗, 自己仿佛是一只脆弱而无助的野生动物, 最柔软致命的地方已被制住。
她再度来到塞西尔罗德斯的府上,是为了找出公爵夫人与温斯顿究竟被送去了何处。
马克西米利安与安娜商讨了很久。安娜认为既然人已被掉包, 那么公爵夫人与温斯顿很有可能已经被带到了某个荒郊野外杀死;但马克西米利安指出了关键的一点——无论塞西尔罗德斯还是库尔松夫人都无法完全预测刺杀事件发生以后的国际局势走向, 不会做出直接就把他们杀了这样高风险的决定。
为了应付突发情况,温斯顿与公爵夫人应该被关在了某处。由于公爵夫人与温斯顿狠狠地摆了一道塞西尔罗德斯,与库尔松夫人也有过节,他们被关押的地方不可能是什么舒适的五星级酒店,很有可能条件恶劣, 而且还是一个情报不会外泄的地方, 塞西尔罗德斯不会希望有人在外边大肆宣扬丘吉尔家族的人被真正关押的地方。
“这个地方很有可能建造在某个塞西尔罗德斯名下的房产,地产,或者是矿场中。你在他的缴税记录中看到完整的资产记录,他是英国人,因此不会在这一点上有所欺瞒。”马克西米利安向她描述着,“这个地方距离比勒陀利亚不会太远, 那儿工作的人员流动性不会很大——很有可能是由出身比较低下的士兵在看守,他们通常很穷,买不起邮票,因此也没法向家人透露自己的工作。”
符合马克西米利安所说条件的地方,夏绿蒂只找到了一个——那是一个建立在矿场上的监狱,在距离比勒陀利亚60公里以外的地方。尽管表面上,它并不隶属于塞西尔罗德斯,而是隶属于某个有军衔的布尔人议员,但既然塞西尔罗德斯的办公室里有一份这地方的缴税记录的副本,夏绿蒂猜那至少能说明这地方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
她仔细地翻阅了这份记录,即便她对一个监狱该如何运转一无所知,她也能看出报表上给职员支出的薪金少得不正常,要么那儿的人每个月都只能得到一便士的报酬,要么职员的人数就十分稀少。如果那儿工作的人大部分都如同马克西米利安所说,是出身低下,难得能有上战场机会的士兵的话,那就能解释得过去了。士兵的薪水是由军方发放的,自然与监狱无关。
她分了三次潜入塞西尔罗德斯的府邸,才终于找到了这份记录。她用心记下了地址,随即便准备离开。然而,在潜行这件事上,她终究经验尚浅,应对能力不足。为了躲避开两队巡逻的警卫,她不得不闪身藏进了花园,却正与似乎在那散步的库尔松夫人撞上。
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夏绿蒂就知道她的身份了。那一刻,尽管眼前站着一个可以算得上是夏绿蒂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即便是她的母亲,亦或是公爵夫人也略逊一筹——她还是吓得冷汗直流,双脚像木桩般扎在地上,无法拔起。
就是她在酒店里设下了毒辣的陷阱,以至于马克西米利安与安娜重伤不起,温斯顿与公爵夫人因为她而被送去了一间恐怖至极的监狱——这些想法在夏绿蒂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它们似乎汇集起来,成了一把低沉回荡在心中的声音: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你能做到这一点,她身边没有任何的女仆跟随,只要你果断地冲上去——
那把马克西米利安交给她的匕首就藏在她的衣衫下,自从那一次与安娜偶遇后她便再也没让它离过身。她的手在颤抖,却无法将它拔出;她眼睁睁地看着库尔松夫人一步步地向自己走近,却无法逃脱。眼前这女人温柔,忧愁而又怜爱地看着自己的模样,霎时间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临走前,也是如此地看着她。这阵思绪阻碍了她所有能够采取的举动,她的恨意不堪一击,狠厉也烟消云散。
“孩子,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你迷路了吗?”她柔声询问道,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突然出现而产生怀疑。
“我只是——我只是想来偷点东西吃。”夏绿蒂嗫嚅着说道,临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塞西尔罗德斯府邸的防备加强了,扮成女仆进入不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因此她今天穿得就像是个普通的布尔女孩,近来布料吃紧,裙子都做得紧窄贴身,倒是很适合潜入。
“不要紧的,孩子,别紧张,我不会向那些警卫告发你”她安抚着自己,伸手抚摸着夏绿蒂的头发,后者禁不住浑身一颤——她的母亲也喜欢这么做,“告诉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约瑟芬。”
这是夏绿蒂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名字。
“我也曾经想过要给我的女儿起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霎时间勾起了对方的许多回忆,她先是愣了愣,才恍恍惚惚地说道。她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夏绿蒂的手,将她带到了花园的长椅上,“可最后,我的丈夫说,他想要让我们的女儿继承我的名字,而他的母亲挑选了艾琳这个名字。‘约瑟芬’太过于法国式了,他们这么告诉我。”
她探究地看着夏绿蒂,似乎想要知道她对这段话的看法。夏绿蒂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就是以为马克西米利安或安娜——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她的目标,抑或都是——死了以后,似乎已经完成了心愿的库尔松夫人已经变得有些魔怔了。
假死是她出的主意。既然库尔松夫人会设下这个一个圈套,就证明她知道公爵夫人身边潜伏着一个杀手,不管她发现的是安娜还是马克西米利安,她的目的都是要去除他们。因此倒还不如利用这一次的陷阱,让她误以为自己的目标已经死去。
在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的瞬间,夏绿蒂的第一反应,就是熄灭光源——这是马克西米利安教给她的诀窍,黑暗是杀手最好的防御——那是一盏电灯,而她摸到了开关,霎时间,在大批显然预先埋伏好的武装警察冲进来的瞬间,整个房间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夏绿蒂躲在了茶几下,因此没有受伤。大部分在那间房间里死去的人都死在彼此的手下,那两名记者也在混乱中被杀了。马克西米利安扮成副队长去应付库尔松夫人的时候,夏绿蒂帮助安娜与一名警察互换了衣服,扶着大腿受伤的她走出了屋子。后来赶来汇合的马克西米利安假借着副队长的身份要来了一辆马车,忍着腹部的刺伤,驾着马车回到了那间废弃不用的仓库之中。
在那之后,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夏绿蒂的肩上。
从塞西尔罗德斯书房里偷来的宝石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夏绿蒂用它们换回了硼酸,高浓度的酒精,绷带,还有许多其他马克西米利安指定的药草,这些东西似乎让他们的伤口恢复得不错。一个孩子进行这样的交易自然是吃亏的,但是如果是一个带着淬毒匕首的孩子,却又完全不同了,那些黑市商人们摸不透夏绿蒂的来意,不知道她背后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势力,因此都对她毕恭毕敬的。
她不得不放走了德国领事办公室的负责人,受伤了的马克西米利安无法继续扮演他的角色,如今的形势也需要他回归应付随之而来的外交危机。那间酒店在他们离开后就被烧毁了,谁也无法分辨里面的尸体究竟属于谁,只好解释为有人入侵了酒店并且引发了大火,导致两位来自丘吉尔家族的嫌疑人都被烧死。
这么一来,德国在此事上的嫌疑便是最大的。不过,马克西米利安提交的证据还是起了一点作用。两天以后,德国政府就紧急发布了声明,声称比勒陀利亚领事办公室的职员已经得到了证据,确认刺杀行为这是一场针对德国大使的报复性袭击,与英国没有任何干系,更与那场大火的引发没有任何关联。
他们只字未提温斯顿为何会出现在那儿,但英国该是与德国达成了某种协议——马克西米利安告诉夏绿蒂,这证明在刺杀事件发生后,除了南非方面的洽谈以外,英国应该还另外派出了其他外交职员与德国沟通。当天下午,英国政府表明丘吉尔家族的两人会出现在领事办公室,是因为他们与大使私下订好了一次私密的会面。这个说法得到了德国的默认。而英德间本来可能因此而挑起的战争,也从一触即发转瞬间便无声无息地平歇了。
酒店起火一事仍然是个谜团,然而,一旦战争不会爆发,公众便也不再在乎这些事了。头一天,报纸上还争相报道了自己的记者打听到的细节,甚至刊登了温斯顿的母亲,伦道夫丘吉尔夫人是如何因为这个消息而痛不欲生,但等到第二天,报纸的重点便又放在了僵持不下的战场局势下,似乎已经没人再关心那死在房间里的数十条性命身上发生了什么。
库尔松夫人预见到了这一点吗?她知道一旦重点转移到了战争与国际局势上,就不会再有人在意酒店里发生的真相吗?夏绿蒂注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慈祥温和的女人,思忖着这一点。这件事总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几分唏嘘。对于那些只是从报纸上听取消息的普通人来说,这似乎就是一起再寻常不过的外交事故,尽管一度成为了两国之间的危机,却最终在共同的努力下而和解。他们永远都不清楚战争是否真的即将爆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默默地付出了多少而将最终的结果扭转成这般。
“我不知道,夫人。”她回答道,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怯生生的孩子,而她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库尔松夫人有孩子吗?她疑惑地思索着,马克西米利安从未提到过这一点,安娜也从未说过。
“你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就像上帝为我派来的天使一般。”库尔松夫人喃喃地说着,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夏绿蒂给出的答案。她从手里拎着的小包里掏出了一把金灿灿的梳子,自然而然地便为她梳起了头发。要是自己果真是个溜进来偷点东西吃的孩子,根本不知道眼前这女人是谁,夏绿蒂心想,自己只怕会觉得她彻底疯了。她对待自己的方式,简直就像是一个在花园中找到贪玩的女儿的母亲一般——
那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而这就像是打开了某种禁忌的开关一般,种种回忆好似瀑布般落入心间,汹涌而至。一想到她再也不能坐在自己身旁为自己梳理头发,再也无法与自己在花园中捉迷藏,自己也再无法看见她慈爱的笑容,夏绿蒂只觉得眼圈一红,眼泪几乎就要冲出眼眶。
“怎么了,我的孩子?”
库尔松夫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她的肩膀扳过来,关切地问道。“您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夏绿蒂回答道,在这一秒间,她想不出任何谎言来解释自己的泪水,“我很思念她。”
“她是个好母亲吗?”
“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夏绿蒂哽咽着回答。
“她在哪儿?”
“她病了,”夏绿蒂说,想起了还在仓库中静养的马克西米利安与安娜,“所以我要照顾他们——我是说,她。”
“她真幸福,能有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库尔松夫人说着,她的眼神朦胧起来,如同玻璃上突然蔓延了一片雾气。她伸出手捧住了夏绿蒂的脸,但她注视着的绝不是自己的面容,她看着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女孩,夏绿蒂能肯定这一点。
“我也有过一个女儿,就是你这般的年纪,就是你这般的漂亮,也许要更漂亮一些。我说过她的名字吗?我想我说过了,艾琳,多好听,不是吗?也许没有约瑟芬好听,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在我所有的孩子中,她最与我相似,无论是容貌,性格,还是为人处世,我爱她胜过这世上的一切。”
库尔松夫人的语气模糊的像是夜晚溪水淌过石头的声响,叫人听不真切。她用的是过去式,夏绿蒂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死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能保护好她,这是我的错,一个母亲要是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们,又算得上是什么母亲?”她没有直接回答,但这与肯定也没有什么区别。她与夏绿蒂触碰的双手在颤抖,她好痛苦,好悲伤,远比失去母亲的她更加痛苦,更加悲伤,这几句话明明平淡得没有任何修饰,却沉重得叫夏绿蒂承受不住。她明明是那么的恨她,恨她挑起的战争令自己失去了父母,恨她伤害了所有自己在乎的人——马克西米利安,公爵夫人,温斯顿,安娜。可这一刻她又如此的难过,她想紧紧抱住她,又想趁机将匕首插入她的脊背,这激烈缠斗,不死不休的矛盾让她只能呆呆地坐在远处,一动不动地听着库尔松夫人恍若自言自语般的话语。
“在她们死去的那天晚上,我梳理好了她们的头发,每个都梳得整整齐齐的,如同陶瓷娃娃般可爱,就像你的一般。我亲吻了她们的脸颊,掖好了被角——这些事保姆都能做,可我从来都亲力亲为,她们是我的孩子,就该由我来照顾……”
杀了她啊,夏绿蒂,你在犹豫些什么!她害死了你的父母,差点害死了马克西米利安和安娜,可能已经害死了温斯顿与公爵夫人。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下手吗?她不会有任何防备的,做啊!做啊!杀了她啊!
“然而,我却永远没有机会看着我的孩子们长大了。你知道那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是多么令人无法承受的惩罚吗?”
她的母亲也无法看着她继续长大了,那这对孩子来说,又有多么残忍呢?
这个想法让她根本抬不起双手,更不要说果断而直接地一刀插入库尔松夫人的要害。在某种程度上,那仿佛就是在对她的母亲施行谋杀,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但是同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库尔松夫人面露喜色,她一只手掩住了自己的肚子,语气激动,“我做到了,孩子,你明白吗?这一次我终于做对了,我的孩子们安全了。你也安全了,明白吗?”
夏绿蒂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所以,孩子,赶紧回到你的母亲身边去吧。”她把夏绿蒂拉了起来,甜甜地笑着看着她,怜惜地整理着她有些脏兮兮的衣服,“在她的身边,你永远都会是最安全的。因此你一步也不要离开她,要永远陪在她的身边,明白了吗?我不会让那些警卫难为你的——也许我能为你从厨房拿些吃的?可怜的孩子,你的母亲一定担心极了。”
她亲自将她送出了门口,那些警卫看着她与自己走在一块,果然不敢难为她。直到走出了塞西尔罗德斯的府邸很远,夏绿蒂都觉得适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梦,也许那只是她的错觉,但在某几分钟,她恍惚地觉得自己的母亲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而她短暂地享受了那么一点奢侈的相处时光。她几乎可以肯定,对于库尔松夫人来说,她的感受恐怕是与自己同样的。
“库尔松夫人有女儿吗?”
回到了仓库中以后,她好奇地向安娜打听着这一点。“如果她有女儿的话,对我来说可就省事多了。”安娜冷笑着回答了一句,夏绿蒂选择不去深想那背后的意思,“不,她没有。发生什么事了吗?”
夏绿蒂原原本本地将她与库尔松夫人之间的对话复述给了安娜听,马克西米利安在一旁忙着对比着地图,思索要如何从比勒陀利亚前往那矿场,夏绿蒂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而安娜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她的神色也随着对话的推进而越来越复杂,夏绿蒂相信她从其中听懂了某些自己当时没有明白的意思,甚至是某种令她感到十分愉快的信息。因为,稍后,当她追问对方,知不知道库尔松夫人为何会表现得那么奇怪时,安娜只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那通常说明她心情很好。
“我不知道,”她悄声说,像一丝冷冷的遁入月色中的笛声,“但我的确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用错了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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