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才刚刚结束, 女王陛下便宣布要去歇息了。从晚餐时伊莎贝拉与阿尔巴尼公爵遗孀夫人的简短的谈话中, 前者得知了女王如今正被腿部的风湿剧烈地折磨着,同时在这个季节她总会有些轻微的感冒,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不适,迫使大部分的夜晚必须提前结束, 就如同今晚这般。
路易斯公主看上去对女王陛下十分地关心,一直不停地低声询问着对方的状况,看不出这对母女在两个小时以前才在伊莎贝拉面前大吵一架。不过,她们这种和睦的假象在晚饭桌上便开始了。本质上, 这仍然是一场家庭聚会,因此大部分的话题都围绕着家里长短的新闻:譬如说维姬公主在普鲁士修道院的生活, 还有关于萨克森-科堡-哥达公爵(即阿尔弗雷德王子)终于在德国定居了下来的消息, 以及他如今已是罗马尼亚的王储妃的大女儿新近生下的可爱女婴的画像在餐桌间传看。路易斯公主——作为女王陛下今日唯一出席的儿女——似乎担任着活跃气氛的角色,每当女王陛下抛出的话题似乎触及了浅滩, 没能得到多少回应, 她便会立刻恰到好处对此发表一番看法或者是见解。她似乎对慈善晚宴上威尔士王子与伊莎贝拉之间产生的误会也略知一二, 因为当女王陛下问起了威尔士王子参加慈善晚宴的情形时, 路易斯公主没等伊莎贝拉抑或阿尔伯特说出任何一句回答, 便立刻自然地接去了话头,讲述了她听闻的一两件王子殿下在布伦海姆宫猎场骑马打猎时的趣事, 十分顺滑地应付了过去。
不过,由于到场的宾客不全是家人,因此伊莎贝拉也能看出,任何话题都被讨论的十分地克制, 点到即止,绝不深入探讨任何会触及**的内容,其他几位到场的与皇室沾亲带故的成员都几乎没有发言,只是沉闷地遵守着每上一道菜就与左边或右边的宾客小声密语的规则。但不管怎么说,这样一场平静的晚宴已经比伊莎贝拉在库尔松夫人家中经历的那一场夹刀带棍的经历好得多了。
“老去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当你亲眼注视着这样可怖的遭遇发生在自己的母亲身上时,你会禁不住又是痛苦,又是厌恶。”站在门口注视着自己母亲离去的路易斯公主转身来到伊莎贝拉身旁的椅子上,用只有她才能够听到的声音喃喃地说着。此时,男士们还留在晚餐室中抽烟,而女士们则聚集在沙龙房间里——这是比绿色会客厅更加温馨,也更加女性化,适合女士们在餐后聚会的地点。“为什么这么说?”伊莎贝拉好奇地问道,她若是想起自己已经再也不可能谋面的母亲老去的模样,心中除了装满无尽的悲伤外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到的感情。
“因为,注视着那个固执,衰弱,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女人,你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来会步入与她一样的道路,而那是一个会令任何人感到厌恶的想法。倘若说这样还不够的话,那就是在你意识到即便时光已经让你足够成熟,足够强大得能与她分庭抗礼,在感情上你已经不会允许任何人对你指手画脚是,却仍然不得不遵守她告诉你的每一句话,只因为这个女人是你的母亲的时候,你的心就会被厌恶淹满。相信我,康斯薇露,你之所以还没感受到,那是因为你还没活到我这个岁数。”
伊莎贝拉不知该对这样的评论作何回复,不过,它们听上去与其像是路易斯公主在寻找理解,不如说她只是需要一个听众,而她看上去似乎对伊莎贝拉保持的沉默十分满意。
“我并不像晚餐前我与女王陛下争辩时所表现出的那么坚决地反对我母亲的思想,康斯薇露。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而我也亲身体会到了这个社会对具有我这般思想的人的不友好之处。因此,我想你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会想要与你谈谈,甚至不惜让我的母亲提前对公爵阁下的邀请——知道在下一代中,分享着与我相似追求的女性如今的看法,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因为这至少可以让我判断这个世界是否向‘准备好了’又接近了几步。”
如果她想知道真正的,属于这一代人的想法的话。康斯薇露在伊莎贝拉心中开口了。那么她只会感到极端失望,因为我赞成女王陛下的看法。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伊莎贝拉震惊地问道,表面则装出了一副正在沉吟的模样,为她与康斯薇露的谈话争取了几秒钟的时间。
我害怕那会打击到你的动力,伊莎贝拉,你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些来自于一百年后世界的做法与思想推广到1895年,而我们又刚刚经历了艾格斯·米勒的案件——
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赞同女王的看法。我以为跟我相处了这么久,在这件事上你至少会——
更为激进一些?康斯薇露声音透出了一点无奈。伊莎贝拉,我在哈佛念了一年的书,只要那一年的记忆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无论我与你相处多久,我的想法也不会被动摇的。倘若几乎可以说集中了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男人的殿堂中都仍然存在着根深蒂固的歧视,你又怎么能期待社会的其他阶级会有所不同呢?
对了,金字塔顶端的男性!
伊莎贝拉激动地在内心喊道,向仍然在等待着她的回答的路易斯公主看去,“您与女王的想法,在我看来都有一定的道理,”她说道,“女王陛下之所以会认为这个世界还未准备好面对公主殿下您的教育系统,亦或者是我的慈善协会,是因为她作为这个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她着眼的永远是如何才能最好的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因此她自然会反对任何可能会威胁到群体现况的作法——而您与我,我们走在了时代的前端,自然会希望是时代来追上我们,而不是我们倒退以适应。只是,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太将目光专注地放在了女性的身上,而忽视了整件事的本质。这个时代之所以会拒绝我们,是因为我们的做法不仅不会给社会的既得利益者——男性,带来任何的好处,反而会损伤他们目前具有的地位。”
“难道你认为我们能说服这个社会的男性,我们如今正在做的一切实际上也能对他们有益处?”
路易斯公主挑起了眉毛,问道。
“当然不可能。”伊莎贝拉迅速回答道。她内心很清楚,这个时代的女性的权益被男性吞噬了太多,与现代的平权运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完全无法形成“你们要是愿意支持去弓虽女干受害人污名化,我们也愿意支持男性弓虽女干罪判刑程度与严厉程度与女性同等”,亦或者是“你们要是愿意分担一半抚养孩子的义务,我们也愿意为你们去□□争取男性产假”的局面。最贴切的形容,也只能说是从狼的喉咙中扣出他们吞下的生肉,无论如何也无法让狼群相信这种行为实际上对他们有益处,“我们能做到的,就是让少数有名望,有权势,有地位的男人站出来公开支持争取更多的妇女与儿童的权益。这些人代表着分得了最大蛋糕的社会阶级,他们要是有了愿意做出让步的表示,那么剩余的男性也就没有了反对的理由。”
“康斯薇露,别告诉我你是在想着让自己的丈夫来扮演这个角色。”路易斯公主摇了摇头,看向伊莎贝拉的脸色十分复杂,既有深切的苦涩又有几分好笑。迷惑地与公主殿下对视着,伊莎贝拉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是的,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她回答道,但这只让路易斯公主再一次摇了摇头,还伴随着好几声叹息。
“您不赞成这个想法?”伊莎贝拉追问道,想知道自己究竟那里想错了。
“我有多么赞成你前半部分的想法,我就有多么反对你后半部分的想法。”路易斯公主说道。“为什么?”“我能想到的第一条反对的理由——这会严重损伤你与他之间的夫妻感情,即便我假设公爵阁下爱你甚深,以至于这样的要求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可是你也该想想这件事会对他带来的影响,想想他将来在上议院的同僚们会怎么看他,想想其他的贵族是否会将他视为一个‘叛徒’;那孩子从小就想成为大不列颠帝国未来的外交大臣,这一点即便是我也有所耳闻。倘若这件事阻碍了他的仕途之路,那么他又该如何看待你呢,康斯薇露?”
伊莎贝拉踯躅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说出她与阿尔伯特婚姻的真相。“这是阿——我是说,公爵阁下与我才该去担忧的事情,公主殿下。”她说着,希望这样就能够止住路易斯公主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发挥。但对方似乎把她是为了一个因为太过年轻而不知道该如何维护自己的婚姻与家庭的哪一类贵族夫人,仍然没有要就此打住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这是你与公爵阁下之间的私事,然而,康斯薇露,我这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诫你——你的看法的确非常可取,远远超过我对你的预想——但无论你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你都不能拿你的婚姻冒险。因为到最后,那些你帮助过的人们并不会陪伴在你身边,他们有他们的生活要继续下去,唯一会留下来与你分享人生的只有你的丈夫,还有你们未来可能生下的孩子。如果你对公爵阁下有那么哪怕一丝的爱,你也不该——”
“事实上是,我没有。”伊莎贝拉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路易斯公主的话,后者皱起了眉头,但似乎并不是为着她的无礼行为而感到不悦,“公爵阁下与我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为了共同利益而合作的伙伴,而不是相爱的夫妇。因此,如果我希望他能为我去做这件事的话,我必然也会付出同等的代价——”
“你让你的婚姻听上去像一场交易,”路易斯公主不动声色地回答,“但那并不是我所听到的传闻中所说的情形。”
“那就让我与公爵阁下来担忧这个做法是否会影响到我与他之间的婚姻吧,公主殿下。”伊莎贝拉低声说着,祈祷着公主殿下不会因为自己不识好歹地拒绝了她好心的劝导而就此决定终止话题,她还希望能与对方继续商讨下去,至少这些讨论能让她日后向阿尔伯特讲起这个提议的时候听起来思虑充分,也更有说服力。
“我会的——如果你们的婚姻的确如同你口中所说的那样。即便撇开我所听到的传闻不谈,你与公爵阁下也的确表现得不像一对用以维系关系的只有利益的夫妇,至少,在女王陛下走进绿色会客厅以前,你们有说有笑的模样在我看来,确实与一对真心相爱的伴侣没什么区别。”路易斯公主平静地说道。
“我并不——我并不爱公爵阁下。”某种强烈的冲动突然袭来,就连康斯薇露也来不及阻止,伊莎贝拉脱口而出了这句立刻便让她后悔无比的话语——并非是内容,而是行为。她自己都难以解释为何当路易斯公主描绘着她与阿尔伯特——霎时,她又有了想要称呼他为“公爵”的冲动——说笑的情形会让她刹那间感到如此烦躁不安,就像一个不得不纠正的错误突然显露在眼前一般。
“你也许没有。”路易斯公主笑了笑,“但是,对于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没有人会看错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眼中流露的爱意——那就是马尔堡公爵投向你的目光,公爵夫人,就像在每个瞬间,你都是一片落入世界怀抱的雪花,而他决心要付出一切,用他温暖的掌心接住你。”
伊莎贝拉狼狈地避开了路易斯公主锐利的视线,也避开了她身后康斯薇露无言的凝视,甚至还有她们两个身后,那些在过去的某段时间曾经生活在这座城堡之中,曾经书写了活生生的历史的鬼魂们。
她并不傻,也不迟钝,如果说伊莎贝拉没有意识到阿尔伯特对她的感情产生的变化,那就是本年度最大的笑话和谎言了。
可她并不需要去面对这个事实,即便康斯薇露总在不经意间提起,即便她偶尔会接触到阿尔伯特温柔的目光,即便在夜深人静时,她注视着房间一角那扇通向更衣室的木门,她会禁不止回忆起过去的一个多月中她与阿尔伯特共同经历的那些事情,在康斯薇露听不到的角落猜测着他是否也在想着自己——
但那都只是若有似无的触碰,就像将一只羽毛丢向箭靶,那顺滑的尖端在内心轻柔一撞,微弱得几乎可以让人忽略不计,她从不需要直接面对着一只会射中靶心的箭矢,于是她就想这样永远的逃避下去。
因为她不能爱上阿尔伯特,而她也并不爱阿尔伯特。
可如今,路易斯公主的话就像一只飞镖般向箭靶飞来,尽管小巧却仍然具有威力,足以在箭靶上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印记,足以逼迫她此刻低下头去,像一只鸵鸟般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束腰之中——
“那么,你会重新考虑你的计划吗?”
路易斯公主的话在她头顶响起,这枚飞镖停下了,在即将触碰到箭靶的前一刻停下了,只要她的一句话,对方就会收回这枚武器,而她也可以重新回到逃避之中,甚至可以试图麻痹自己这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但那也等若证明,她在乎着阿尔伯特对自己的感情。她没法干净利落地,就像电视剧或电影中那些冷酷无情却又惹人喜爱的角色一般,斩断阿尔伯特对自己造成的一切影响,她可以说她并不爱他,却无法说,他的爱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因为,即便不把感情的因素考虑在内,我也还有其他反对的理由,康斯薇露。”
伊莎贝拉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路易斯公主。
任何能将她的注意力从阿尔伯特的感情上移开的事物,都能获得她的注意力。
“公爵阁下是一名贵族——还不是随便的一名贵族,是地位仅次于皇室的公爵。他的确符合你的条件,有名望,有权势,有地位——然而,他也同时离群众太远,无论他实际上是否如此。他的领地上的人民或许知道他实际上是一位爱护属民,公平宽厚的贵族,但其他的地方的人们并不清楚,而仅仅只是听到‘公爵阁下’这四个字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反感,认为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是永远也不可能明白一个平凡人每天都必须要面对的生活的。我是一位公主,我对此再清楚不过,当我在国立艺术培训学校上学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已知得的力量——包括上帝本身——能够让我的老师与同学就像对待一个寻常人一般与我相处。我的母亲是女王,我的父亲是一位德国王子,我的姐姐是德国王妃,我的哥哥是未来的国王,因此,无论何时我走进教室,每个在教室中的人看起来似乎都恨不得向我跪下——”
“乔治·斯宾塞-丘吉尔。”
伊莎贝拉喃喃地说道,一两秒钟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打断了路易斯公主的话。
他会是最完美的人选,康斯薇露。
伊莎贝拉在心中说道,尽管是在自己脑海之中,她的话听上去也像是在梦游一般,阿尔伯特的事被她完全抛在了脑后,因为这实在是一个不切实际到了极点,然而同时又最为完美的想法,她从艾格斯·米勒的案件过后就隐约有着相关的想法,但她一直无法抓到这其中的关键,直到现在——
他有着斯宾塞-丘吉尔家的姓氏,这能证明他与贵族阶级之间的出身,然而同时他却又是一个根本没有任何可能继承爵位的旁支,因此又平凡得足以拉近与人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艾格斯·米勒的案件,他已经开始在社会上逐渐积累起了名气,而他唯一缺乏的就是地位与权势——
是的,还有一个真实的身份。康斯薇露说。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只是一个你临时拿来救场的角色,他没有任何过去,他没有合法的教育背景,他没有工作,甚至没有完整的人格——每次我们还要为他的神秘出现和消失绞尽脑汁想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我们如今已经有了足够的麻烦,因为这个虚构的人物开始引起了不少社会上的注意,而你现在还想进一步扩大这个棘手的存在?
是的。伊莎贝拉极其认真地回答着康斯薇露,同时注视着她对面的路易斯公主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我还没有想好我该拿这个身份怎么办,但我有一种预感,康斯薇露,他会成为解开一切的关键——
我向你保证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