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感受到床铺又一阵轻微的震动时, 阿尔伯特再也忍不住了,他从床沿边转过身来,刚好看见他的妻子小小的脑袋从被子边缘探出来, 像是试图突破浮土的一只棕色蘑菇, 大大的眼睛从一侧滑到另一侧,因此阿尔伯特知道这必然是因为又有一个鬼魂穿过了他们的房间。
这是他与康斯薇露第二次同床而眠,在他们结婚一个多月以后。
不管上面那个句子看起来错得有多么离谱,这一次,阿尔伯特与康斯薇露都比上一次有经验多了, 他们没有讨论这件事,更不用说像上次那般还要先争论一通——各自洗漱完回到房间中后, 他们微笑着向彼此说了晚安, 接着便不约而同地挤向了相反的方向, 睡在相反的两个边缘, 空出的距离足以舒服地放进一头成年的大象。
不用说,这是为了避免不必要且尴尬的肢体接触,尽管他与康斯薇露在这件事上绝对有着全然不同的理由。
拒绝让自己去想触手可及的范围内躺着是一具多么温暖而美好的躯体,阿尔伯特几乎是刚刚挨上枕头, 便强迫着自己迅速睡熟。然而, 很快,他就意识到,今晚很有可能是一个不眠之夜。
“睡不着?”
他翻过身去,轻声问着那个破土而出的小蘑菇头。
大眼睛向他瞄了过来,在这样幽静而夜色深沉的床铺上, 即便知道身边很有可能漂浮着自己看不见的鬼魂,那样无辜而纯净的目光仍然让阿尔伯特不可抑制地产生了想要猛烈而永不停息地亲吻过去,想要伸手抚摸她的双颊,想要紧紧地搂住她的腰肢,想要将手指深深地插|进她的柔软的短发,想要让她的情迷意乱的喘息混入自己呼吸的种种冲动,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正常的,有需求的年轻男性——
“我会没事的,你去睡吧。”她细声细气地回答着,这声音立刻让阿尔伯特冷静了下来。别忘了,她不想让你脑内的想象发生,而要是你强迫着让那一切发生了——无论你有多么想——都会让你成为一个与约翰·米勒无异的混蛋。他告诉着自己,却仍然在自己的回答中听到了一丝因为强忍着**而带来的烦躁。
“你的能力很显然已经对你造成了负面的影响,如果你想的话,我仍然能让你与柯林斯神父会面——”
“不。”
她坚决地回答着,那语气犹如一个正在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这不禁让阿尔伯特感到了几分好奇,几秒钟以后,他换上了一个更为平和的语气,柔声问道。
“那是什么感觉——能够看到鬼魂?”
他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小豹子向他转过了身,她那被丝绸睡裙覆盖着的腿距离他的腿只有几毫米的距离,她的手与他的手并排放着,她的脸完全从被子中探出了头,如今她就像传说中阿拉伯王子会豢养在自己床边的猎豹一边,既保持着亲密的距离,却又没有丧失警惕。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才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阿尔伯特发觉他几乎没法在注视着她距离自己只有几英寸的嘴唇的情况下集中精力。
“我想——那让我没有那么惧怕死亡,曾经的我十分害怕它的到来,害怕到似乎每晚睡去时似乎都能听到它向我走来的脚步声,但如今,我知道了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它或许会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启,并且还能让人拥有第二次机会——无论是告别,是会面,是陪伴,是告白——所以,哪怕代价是我难以在温莎城堡这样的地方入睡,我也觉得值得,不希望有任何改变。”
“但是,你以前也曾经与鬼魂打过交道,而且这其中似乎有很大一部分都发生在布伦海姆宫里——难道你在那儿也没法睡好觉吗?像布伦海姆宫这样的宅邸,我想也该有不少鬼魂才是。”
“那也是我一开始的想法。”康斯薇露笑了起来,就像他们在玩Jynx的游戏一般,“然而,实际上,布伦海姆宫中的鬼魂数量少得可怜,不排除是我还没能看到其余的可能,但我可以肯定,在所有你的祖辈当中,只有你的祖母与祖父的灵魂留了下来。”
“他们的灵魂为什么会留下来呢?”
“因为他们从未在分离之际将深埋心中的爱意向彼此吐出,于是你的祖父日复一日地坐在长书房的角落的一对圆凳陪伴着你的祖母——”
“那个放在角落的一对圆凳——”阿尔伯特喃喃着说着,他的声音与康斯薇露的相交叠着,她的话在刹那间带回了如此之多的回忆,让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次他与她的确Jynx了。他当然记得带着眼镜的祖父坐在那儿静静地欣赏着一本好书的模样,还有在祖父逝去以后仍然会坐在那个位置上,静静思念着亡夫的祖母——知道她那时其实并不孤单,让如今的阿尔伯特感到了莫大的安慰与温暖。
这是在长久以前就逝去的记忆,这是他原本不可能与自己的妻子共享的温馨细节。
“是的。”康斯薇露的笑容又扩大了一些,“既然你知道这些内容,那我就可以略去一些无关紧要的过程,总之,最后,我成功地让他们相见,并且令他们终于向彼此倾吐的爱意——与我为爱德华所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完成了心愿以后,那些鬼魂都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听上去很棒。”阿尔伯特说道,真情实意地。
“是的。也许这是为什么我在这儿感到难以入睡的原因。”康斯薇露叹了一口口气,扭过脸去注视着天花板,“我不知道这些曾经的不列颠君主仍然在这座城堡中徘徊的原因是什么。至少在布伦海姆宫,我知道那儿的鬼魂会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原因大多是有关于爱。我不清楚这儿的鬼魂在深夜穿过一间间房间时有什么想法,也不知道我闭上眼睛时,他们会不会怨毒地看着我们,将我们视为他们领土的入侵者——”
“那我们就去问问。”
阿尔伯特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这么回答了一句,直到一秒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话语中完整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他的确有反悔的机会,当他的妻子向他再次确认他是否是认真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阿尔伯特的确犹豫了,他不确定自己能够真的承受住看见真真切切地看见一个鬼魂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形,还是通过自己的妻子的能力。
然而,他又同时清楚地意识到,作为康斯薇露的丈夫,他终究逃不过某一天打开房门,会再次看到自己的妻子与某个陌生的鬼魂交谈的命运——老实说,他倒是更愿意在某个英俊潇洒浪漫温柔的诗人鬼魂与他的妻子开始谈恋爱这样诡异的可能性出现以前介入他的妻子的能力之中去。毕竟,见到某个大不列颠历史上君主的灵魂,听听他为何想要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在阿尔伯特看来可比聆听一对同性恋人讲述他们当年的虐念情深容易多了。
于是,他听见了自己开口回答,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当然,公爵夫人。反正你与我今晚也不太可能得到任何休息——更何况,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吗?既不必担心被任何人撞见,也不必担心被任何人听见。如果这能让你知道那些鬼魂留下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指望在几十年或几百年后在城堡中遇见一位异常美丽的公爵夫人,从而能够偷窥她的生活;而是确实在这片土地上有着深切的遗憾,并且在无望与永恒中等待着有人能去抚慰他们,就如同我的祖父母,以及爱德华的话,这或许会对你的入睡有所帮助。更何况,公爵夫人,难道你没听说过这句俗语吗?”
“什么?”已经坐起来摸索着睡裙罩袍的康斯薇露迷惑地回过头来看着他。
“一个好的丈夫,是会在深夜陪着他的妻子一同去见鬼的。”
这句话,让他们两个都如同十几岁的少年人一般咯咯地笑了起来,阿尔伯特尤甚,即便他才是说出这句话的人。
“我很确定,无论是哪个国家,哪个语言,都不曾存在过这样一句俗语。”往自己脚上套上一双阿尔伯特的羊毛袜子的康斯薇露说道。
这是一次深夜冒险,而不是去参加舞会,康斯薇露没法穿着沃克小姐为她准备的衣服在温莎城堡中跑来跑去。因此阿尔伯特将自己的大衣与袜子都递给了自己的妻子,而他所能穿的衣物便只剩下了一件浴袍——它的确成功地让他温暖地从浴室回到了房间之中,阿尔伯特祈祷它也能让在接下来的夜晚中发挥同样的作用。他端起了烛台,挽起了康斯薇露的手,凑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倘若说之前没有这句俗语的话,今晚过后,人们也该为了我而创作出这么一句。”
说完,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直到他们悄无声息的踏出房门,阿尔伯特仍然没能收回自己的笑容。
“嘘——”
同样在抑制着自己的笑意的康斯薇露轻轻地推了推他,“小声点,公爵大人,”她提醒道,“要是这个时间点还有没睡醒的人的话——那么就没什么能比走廊上传来的细微笑声更让人感到恐惧了。”
“你说得对。”阿尔伯特赞成着,紧接着又询问道,“我们该往哪里走?”
“我不知道。”康斯薇露小声地回答着,“我的手上又没有‘温莎城堡鬼魂分布地图’,我猜我们只能随机应变了。”
阿尔伯特无可奈何地对这个毫无帮助的答案应了一声,此时他们正处在温莎城堡的南翼(South Wing),他直觉他们或许会在国家外交大厅(The State Apartments)那儿有更好的运气——尽管温莎城堡的鬼魂看起来似乎都非常地分散,但那儿曾经是这座城堡的心脏,阿尔伯特相信他与康斯薇露不可能一无所获,尽管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冒险穿过女王陛下与公主殿下所在的私人套房(Private Apartments)。要是被抓到,他们很有可能会被以涉嫌想要对皇室成员不利的罪名被抓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阿尔伯特将步伐放得极慢,极轻,在烛光的照耀下,这个他熟悉的古老城堡全然变了样,让他几乎认不出眼前所见的场景。白天,行走在同一条走廊上的阿尔伯特是尊贵的马尔堡公爵,每个见到他的仆从都顷刻鞠躬,嘴中恭敬地喊着他“公爵大人”,他的地位与影响不言而喻。
然而,在这个夜晚的世界中,既没有女王,也没有贵族,上流社会的主宰与地位在这里毫无用处,皇家的气势与风度不再长存于精美的壁纸与琳琅满目的艺术收藏之中,反而像是古老岁月的陪葬品,让阿尔伯特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爬行在历史书间的小小蝼蚁,终究一天他会被书页无情地碾压,变为一个小小的黑色字母,在布伦海姆宫的墙上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被介绍给后来的子孙与宾客——
这么一想,阿尔伯特突然惊觉,活在一个明确有着鬼魂的世界中也不全是一件坏事——至少现在他知道了,如果有一天他在康斯薇露之前时候,他还能以鬼魂的形态留下来,陪伴在她身边,就像自己先逝于祖母的祖父那般。
在这段漫长而寂静的路程中,他们撞见了3,4个鬼魂,但是每次康斯薇露看到他们的时候,那些鬼魂总是赶在康斯薇露能够与他们搭话以前就消失在了一堵他们无法继续跟过去的墙后,亦或者是某个他们无法进入的房间之间。“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会让周围的活人感到极度寒冷,”康斯薇露告诉他道,“因此他们会拉开与活人间的距离,这样就不会让任何人发觉他们的存在。”
这反而让阿尔伯特一时之间不太敢去回忆自己在过去——特别是认识了康斯薇露以后,有多少次突然觉得身旁一凉的场景。
最终,半个多小时以后,他们终于成功来到了国家外交大厅。阿尔伯特打定了注意,要是在这里转悠半个小时以上仍然不能成功地与任何鬼魂搭上话,那他便更加宁愿在温暖的床铺上度过自己剩下的无眠的夜晚,上帝知道,他□□的,只穿了拖鞋的双脚已经快要冻得失去知觉了。
他推开了通往圣乔治大厅的木门——谢天谢地,在女王陛下待在温莎城堡的期间,这些木门从不上锁——举高了烛台,尽管知道自己什么也不可能看到。然而,就在这时,康斯薇露突然一把抓紧了他的胳膊,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阿尔伯特——我是说,公爵大人——我看见了——是亨利八世!”
作者有话要说:. Jynx,即Jinx,Jynx是它的古语拼写,而被拼写为Jinx是20世纪初以后的事情了。这个词有厄运的意思,但它同时也代表着一种儿童游戏,即两个人同时说出一句话时(或者相似的想法时),要大喊Jinx(似乎是为了避免厄运,我没有找到相关的文献说明这种习俗,但是我身边的美国朋友的确提到过)。
私人套房和国家外交大厅虽然听起来就像是某间房间的名字,但其实他们代表了一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