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来南非以前,威廉就已经听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传闻。
由于康斯薇露留在南非大陆的缘故, 他对任何与那儿有关的新闻都极其敏感——也许会有那么一两条让他知道康斯薇露身在何处, 在做些什么, 他是这么想的。因此, 还在纽约时,他已命仆从每天把市面上所有刊登了南非新闻的报纸搜罗起来, 管家则会负责让人翻译外国媒体发行的报道。
他就是这么发现了一个美国慈善组织准备前往南非调查那儿的集中营现状的。
只是草草浏览了报道内的内容,威廉几乎就可以断定这个组织存在着不少猫腻。那天的早餐后, 他就立刻雇佣了几个侦探, 让他们前去打探与这个慈善组织有关的一切消息。在高额的报酬驱使下,没过两天, 所有威廉所需的资料都已经送达了他的办公室, 清清楚楚地表明了这个组织的性质——虚伪的陷阱。
侦探们找到的消息显示,早在第二次布尔战争爆发以前,这个组织就已经成立。然而,它从未进行过任何慈善活动,很长时间只是登记在纽约州政府下的一个籍籍无名的组织, 随即, 战争爆发后,这个组织突然异常活跃起来,开始大肆救助来到美国的布尔难民——这一点实在让威廉感到可笑至极,能在战争爆发初期就迅速逃离本国来到美国的布尔人,有几个是需要救助的?翻看着那组织声明的“帮助数百个布尔难民在美国成功定居”的记录,威廉几乎在自己的办公室中笑出声来。敢情这组织是帮助那些富有的布尔人与美国地产公司牵桥搭线了一番, 就能如此恬不知耻地对外宣称了?
很快,没过多久,这个组织就声称它从救助的难民口中得知了正在南非大陆上进行着的,惨无人道的集中营虐待事件,并将此事上报给了诸多媒体,以及其他秉持着“相同”理念的慈善组织。不过,由于此事唯一的证据就是难民的口述,而该组织又不愿意给予让媒体直接采访有“相关经历”的难民。因此这件事并未引起什么水花,也没有任何纽约的报媒愿意报道这么一件新闻。直到这个组织表明自己将要派出观察员冒着“枪林弹雨的威胁,直面死亡的恐惧,以上帝仁慈的名义,终止英国在殖民地土地上暴虐(报纸原话)”才稍稍激起了一点注意,让一两家报纸刊登了相关的报道。
这个慈善组织采取匿名捐助的方式,因此那些侦探们找不到任何记录。然而,巧合的是,该慈善组织的账目设立在J.P摩根公司。只需几通电话,威廉就打听清楚了这个慈善组织存入的善款支票来自于谁——库尔松夫人的父亲,利维莱特。
顺着这条线,威廉轻松便揪出了基钦纳上校。沿着基钦纳上校继续追寻,他又查出了他是如何被调来了南非战场,为何又会对布尔人施行集中营的恶行。
“如果我向您诚实地承认的话,我绝对想不到公爵夫人竟然会决定留在这儿,”基钦纳上校感叹道,手中端着的已是第二杯威士忌。他看上去似乎还未从这个话题中醒转过来,仍然不住地感慨着,“我真不知道公爵阁下是如何同意这一点的——要是我的妻子决定留在这么一个……哈,您知道这地方有多么糟糕。一个娇滴滴的女人,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
威廉放下了不过抿了一口的红酒,没有食物辅佐而干饮实在有些无味,但他必须要保持清醒,红酒在这点上是比威士忌更好的选择。在基钦纳上校来到游艇上以前,他就已经嘱咐仆从将高纯度的麦芽威士忌换到了寻常的威士忌瓶中,因此尽管这是第二杯,基钦纳上校也禁不住有些微醺,说话也变得口无遮拦了起来——上好的威士忌能打开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的话头,这可是威廉花了钱才从他曾经的部下口中打听到的秘密。
不过,他的看法大约可代表大部分英国人的感受,这事能让他提起两遍,足以说明他在此事上的震惊之情。威廉心想着。看来光有这么一点说辞不够,在离开南非以前,他还得以自己女儿的名义做点慈善,好减少一些非议。
听到康斯薇露决心留在南非时,他心中的想法又何曾不与基钦纳上校同样?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儿要孤身待在这么一片荒凉之地吃尽苦头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尽管扮着男装,也有温斯顿丘吉尔陪在身旁,威廉终究是不大情愿的。只是,在不情愿之际,他却也是钦佩的,自豪的。
如果当初没有让她嫁给马尔堡公爵,又会如何呢?
这个念头突然蹿入了威廉的心中。
范德比尔特家族会经受他与艾娃离婚丑闻的冲击,也不太可能得以与阿斯特家族联手,更不可能取得如今在社会上的地位,这是肯定的。但如果他那时能看出自己女儿的天赋,看出那怯弱外表下的勇气坚韧,将她留在自己的身旁,手把手地教导,一切会不会比如今更好?她干得不会比任何一个男人差,威廉能肯定这一点。
不,还是算了,这个世界对女人是极其不公平的,康斯薇露也该明白这一点,不然何苦要扮作乔治斯宾塞-丘吉尔?
威廉微垂了眼帘,不做声地叹息了一声。耳边仍然响着基钦纳上校的喃喃话语声,后者如今谈起了马尔堡公爵在战场上的辉煌战绩,言辞间颇有羡慕之意。然而,他不可能知道,如果没有自己的插手,在不久之后,他一手操办的集中营就会成为抹消公爵阁下战绩的丑闻。威廉心想着。库尔松夫人显然是打算一手将此事打造成国际性的丑闻——她会得到的,不过这将是她自己的丑闻。
他的思维仍有一部分停留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思索着她出嫁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把她当做交换的筹码嫁给马尔堡公爵是个残忍无情的决定,威廉不会否认这一点,然而也正是公爵夫人的身份才给予了她今后一切成就的基石。倘若她扮成乔治范德比尔特,是万万不可能得到与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同样的待遇的。正是因为这残忍的一点,他才不得不如此利用自己的女儿。不知她如今是否已经理解了这一点,明白了自己的难处?刹那间,威廉忆起婚后第二天她前来讨要嫁妆掌控权时那认真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了起来。
然而,也有成就是她并未依靠丘吉尔家族而取得的,威廉突然记起这一点。
几个月前,几家美国境内有名的女性报刊,包括百合报,转载了最初发表在英国杂志《家庭女性》上的数篇文章,它们都来自于同一个署名为“伊莎贝拉”的作者。尽管在英国没有引起多少热度,然而,也许是因为文章作者的文笔与观点更加契合美国女性的价值观,这几篇报道在美国的报刊上已经发表,便掀起了一拨讨论的热潮——威廉自己,便是从阿斯特太太那儿听说了这几篇文章。“我听说,”她那时将几份报刊转交给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玛德博克正是在背后促进这些文字得以出版的记者。”
他当然知道这个记者与自己女儿之间的亲密关系——而那也确确实实是康斯薇露的文字,她不知道自己收藏了所有她在哈佛念书时所写的论文,那种独特,优雅,精致而又准确的文笔,威廉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最后一篇出版的报告是在启程前往南非以前,探讨了艺术作品中对男性形象与女性形象之间不同的诠释,藏在对笔触,勾勒,光影点评下的,是对男性艺术家固有对女性刻板印象的辛辣批判。威廉对艺术从没半点兴趣,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康斯薇露文章在美国引发的热潮反过来吸引了英国的注意力,不仅《家庭女性》为此重新印刷了一期,囊括了康斯薇露所写的一共4篇文章,有多家报刊还出现了虚假的枪手,顶着“伊莎贝拉(拼写上有着细微的不同)”这个笔名,装模作样地仿写了几篇。只是明眼人立刻就能看出文字之间的高低。有许多读者都在等待着真正的“伊莎贝拉”下一篇文章的到来,只是远赴南非的康斯薇露不可能得知这一切。
即便,只是为了他的女儿今后还会继续带来的新的惊喜与骄傲——
威廉抬起了眼皮,动了动手指,示意男仆为基钦纳上校满上第三杯威士忌。
“这么说,你很仰慕马尔堡公爵了,上校?”他问道,“我听说,集中营的计划就是他写信向你提议的——说实话,如此轻易地就采纳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提出的建议,而且还带着一点——委婉一点来说——残忍色彩的建议。我感到很惊讶。以你在埃及任职时表现来看,这可不太像传说中的‘领袖’,埃及陆军司令基钦纳会做出的事情。毕竟,若是此举出了什么差错,背负骂名的人很有可能便会是你,而非马尔堡公爵。”
这是他企图要弄清楚的事情:库尔松夫人是怎么仅凭一封信就说服了基钦纳去做这样富有风险的事。
基钦纳上校的眼中立刻多了几分警惕的神色,而威廉则保持着坦荡而无害的笑容,“我只是随口一问,上校,”他放柔了声音,“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兴衰荣盛与丘吉尔家族息息相关,你不能怪我对这些事有所上心。”
似乎是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的确不太可能加害马尔堡公爵,基钦纳上校的警觉有所松动,喝了一口杯中黄澄的酒液,他挑了挑眉毛,“公爵阁下与我都是共济会的成员,尽管不曾相互见过面。论起来,他的级别比我还要更高。”他说道。
原来这两人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威廉思索着。怪不得公爵阁下如此地“关照”基钦纳上校,却没引起后者的半分怀疑,他显然是以为公爵阁下看在了同是共济会兄弟的份上,才对自己另眼相待。
“不过,要不是公爵阁下在信上所提到的主意,与我自身的想法完全相同,我恐怕也不会随意采纳他的建议。”基钦纳上校将威士忌一饮而尽,而另一加着冰块的酒杯顷刻便换到了他手里,“我早就思索过英国该如何应对布尔人的游击战,奈何那只是一个雏形,我甚至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此事。因此,您可想而知,我接到公爵阁下的来信时有多么惊讶,他的想法完善了我的雏形——”
基钦纳上校还在沉醉地描述着集中营的蓝图,威廉却禁不住露出了微笑。他知道基钦纳上校是怎样的性格,这种孤僻自傲的人自认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是如何看待一切的,因此最抵挡不住地便是遇见知己。库尔松夫人也精准地把握到了这一点,只是她恐怕没有明白,这手段是一把双刃剑,士可为知己者在殖民地推行集中营,哪怕自己背上骂名,自然也会愿意为知己者调转枪头,对准知己者的“敌人”。
“事实上,基钦纳上校,既然我们已经谈到了这个份上,有些事我恐怕不得不如实向你吐露,”就在基钦纳上校细数着集中营是如何抑制了整个地区的布尔人反抗及动乱的概率时,威廉恰到好处地开口了,“已经有美国的慈善组织注意到了集中营里的惨状——我知道英国士兵不会随意处死平民,但就像你提到的那般,集中营里不太可能为布尔人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在那种情况下,死伤率稍微高了一些,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美国人不会这么看,死去的毕竟是白人,不是有色人种,倘若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他招了招手,男仆立刻便奉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剪报,基钦纳上校脸色凝重地拿起那张说明慈善组织要前来集中营视察的报道,双眼不悦地眯了起来。
“不必我说,基钦纳上校,你也明白,这将会对马尔堡公爵的名誉造成多大的损害——尤其如今他又身负重伤,无力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在战场上,没什么是不公平的,为了胜利,我们当然要不择手段。然而这些慈善组织可不会在乎这些,他们必然会大肆鼓吹英国人的残忍行径——你瞧,那都在报道上写着呢。这本来就已经是一场饱受国际谴责的,恃强凌弱的战争,要是在这场战争中无往不利的将领又出了这样的丑闻……”
威廉适当地停了下来,任由对方的想象力去描绘最糟糕的结果,足足给了几分钟的时间,他才又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不可能就为了区区一个慈善组织要前来视察,您就撤销了整个集中营,如此一来,您在奥兰治自由邦前线与德阿尔地区所取得的成效可就功亏一篑了。然而,改善集中营的条件则更不可能,先不说经费一事,让那些布尔人过得比抛洒热血的士兵还要好,这如何能说得过去?”
基钦纳上校不说话了,谈话发展到这个份上,他当然已经清楚威廉亲自将他邀请上自己的游艇是为了什么。亲自前去德阿尔与基钦纳上校见面,自然也是一种选择。但是威廉想要尽可能地向库尔松夫人隐瞒自己来到南非大陆,而且已经对她手段知悉的这一点事实。主动前去与基钦纳上校见面过于高调,相反,让基钦纳上校护送着马尔堡公爵来到德班港,便就自然多了。
“就像我说的,范德比尔特家的兴衰与丘吉尔家族息息相关,我自然不愿看到马尔堡公爵的名誉有任何一点的损伤,相信基钦纳上校你也是如此打算的,不是吗?”
基钦纳上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谨慎看着威廉,没有再动手里的威士忌,“您似乎已经想出了应对的方式,”他道,“不妨说来听听。”
方式实际很简单。
这个慈善组织的目的,就是要找出这个集中营是在马尔堡公爵的授意下建立起的证据,由这么一个看似毫无利害关系纠葛的第三方势力曝光此事,自然会可信得多——要是组织中的某个人还冒险溜进了基钦纳上校的办公室,偷出了当初由库尔松夫人所伪造的那封信——威廉先推断出了信件的可能性,再反向贿赂了基钦纳上校的杂务兵,最终证实了信件的存在——这便是更加铁板钉钉的证据,不容辩驳。
“承认这个集中营就是在指示下建立的,只是对于指示的人是谁要含糊其词一些。”威廉说道,“只要把消息告诉了一个士兵,这件事便会自然地在军营中传开,‘某个英国贵族’,‘来自外交部门’,‘最近风头正盛’,等等。”
库尔松勋爵与马尔堡公爵形象之间有着诸多重合之处,这可不能怪他。
那慈善组织的人恐怕也会贿赂杂务兵,以求取得那封信件。只是他们不会知道早已有人提前一步出了更高的价格——只有范德比尔特家才出得起的价格——原来的信件早已落到了威廉的手中,被交给慈善组织的,是一封早就伪装好的证物。库尔松夫人不可能把信件的内容事无巨细地都告诉慈善组织的人,她太聪明,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因此慈善组织的人只知道要寻找这么一封信,将无从辨别信件的真假。
随后,他们会乐不可支地将自己的发现刊登在报纸上,还迫不及待地将稿件发给所有欧洲的媒体,唯恐世上无人不知道这桩丑闻。莱特家族,还有库尔松夫人在这过程中都绝不会插手报道,免得被人抓住操纵新闻的痕迹——换言之,只有等到报纸铺天盖地地在全世界发行,他们才会发现是自己登上了报纸头条,而非马尔堡公爵。
这就是范德比尔特家的手段,库尔松夫人。
威廉轻轻与基钦纳上校碰了碰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永远别忘了,老鹰若是能将自己的孩子丢下山崖,也能在他们落入捕食者口中的刹那,就撕裂对方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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