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将双手从阿尔伯特的手中抽了出来。
她需要冷静下来。
看来艾略特勋爵并非我们想象中那样,会像守护宝藏的恶龙一般不让半句秘密如同半个金币般从他爪间泄露。干脆便整个飘进马车,坐在伊莎贝拉身边的康斯薇露开口了。至少现在我们知道马尔堡公爵并不是一个会因为你的出身而扭转看法的肤浅男人。那么, 你想怎么做,伊莎贝拉, 你想告诉他真相吗?
我会的, 只是还不到时候。
伊莎贝拉低声在内心回答,与还在耐心等待着她给出一个回答的阿尔伯特对视着。
我认为马尔堡公爵已经被你锻炼出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让他不至于在你来自于未来这个事实面前昏过去——康斯薇露说着, 但伊莎贝拉打断了她。
我知道阿尔伯特现在可以面对这个事实了,以他来自19世纪的脑子里贫瘠的想象力而言, 这的确能证明他的了不起之处, 与——就像你当时所说的那般, 证明他有多么爱我——但是, 没有准备好的人是我,康斯薇露。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似乎是因为久久等不来她的答复, 阿尔伯特再次开口了, 他的手向前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要把她的双手再度纳入十指之间, 却又忍住了这一冲动, “无论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哪怕它听上去不可思议得就像你能看见鬼魂一般, 我也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理解。”
这的确是一个告知对方你真正来历的大好机会,伊莎贝拉,听上去, 哪怕此刻你告诉他一个再荒谬的故事——譬如说你其实是千年前的一具木乃伊,因为生来具有能够看到鬼魂的魔力而被封印,随后又转生成为未来的一个吸血鬼,最后在疯狂科学家的实验下穿越回了这个年代,马尔堡公爵只怕也会照单全收。康斯薇露评价道。
我真不该跟你讨论太多现代影视作品的内容,有时我觉得你比我还要更热衷那些故事。伊莎贝拉悻悻地在心中说道,但是表面上,她还是维持了暂时的平静,“阿尔伯特,我很感激这一点,但是——”
“你也不必担心你要说出的事情或许会招致我的反对。”对方迅速地接了上来,“我知道,有时我们的想法是如此地南辕北辙,以至于谁也无法说服谁同意自己的观点,但是这些差异不能证明什么——即便我再不赞同你关于中产阶级的看法,我也依然会支持你参加补选,便是一个例子。”
伊莎贝拉缓缓闭上了原本已经张大,话语即将蹦出的双唇。
看着对方如此尽心竭力地为自己制造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环境,看着他脸上极力用柔和的严肃神色遮掩的不安紧张,伊莎贝拉已经与阿尔伯特相处了足够长的时间,知道坦白这一切——乃至于说出这些近乎于告白的话——对他而言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知道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从这具虚假的身躯中看到她的灵魂,并且爱上了真正的她;知道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做出所有这些巨大的牺牲,即便他看不到横亘在彼此中央的,跨越百年的矛盾与差异,他也凭借着自己的本能跌跌撞撞地向她前进着——对伊莎贝拉而言,well,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受,她只知道它无法用一个词,一句话,或一段诗;一首歌,一幅画,或一场舞;一束光,一颗星,或一轮月;一片天,一汪海,或一坯土;一双手,一对眼,或一张嘴去表达,去形容,去概括,去类比,去代表,去比喻——就像对不曾见过这个世界的盲人描述傍晚朦胧的色彩,描述在清晨树冠顶端萦绕的雾气,描述正午阳光在石板路上洒下的点点金光,你知道它的存在,你知道它的存在是如此的美丽,可没有哪一种语言能在这件事上对你有任何的帮助。
这将会是她至今为止两段人生中必须做出的,最艰难的选择。
“我没有什么是能够告诉你的,阿尔伯特。”她轻声说,“并非是因为我不相信你,亦或是我认为你不能接受事实,而是因为,一旦我告诉了你一切,就意味着——”
我将会把我的心交给你,阿尔伯特。
她心想着,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当艾略特勋爵在库尔松夫人的书房中,揭露她的身份并非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时,她几乎在一秒之内就平静了下来,并且还迅速根据对方挖掘出这一事实的细节编造出了一个符合逻辑,自圆自洽的故事。然而,如今,面对比那天的情形要容易应付得多的阿尔伯特,有整整十几秒钟的时间,伊莎贝拉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更不要提发挥出她随机应变,见风使舵的能力了。
她知道原因是什么。
她爱他,因此她当然没法像应付艾略特勋爵那样地应付他——
适才发生的一切,她所感受到的一切——恐惧,紧张,不知所措,痛苦,喜悦——突然让她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阿尔伯特已经对她有了极大的,不可忽视的影响力。他随便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她的心弦,都能打乱她的头脑,甚至能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放下防备。如果他刚才不是揭露了艾略特勋爵告诉他的秘密,而果真是向自己表白了怎么办?
伊莎贝拉知道自己此刻一定会为她的答复而感到后悔不已。
在恋爱这件事情上,她是脆弱而毫无经验的,当初会在初见面后就迅速对阿尔伯特萌生了好感这一点就是最好的证明,也是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清楚意识到这一切的原因——当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地向她证明阿尔伯特有多么爱她,当阿尔伯特的所作所为也在证实着他有多么深爱自己,这一切似乎就突然成为了世界的中心,突然成为了她的情绪心思的主导,成为了她和阿尔伯特那些富有情趣的来往的借口,她不知不觉地深陷了进去,就像情不自禁被有着溪流与草地的绿洲而吸引的沙漠旅人,难以再像此前那般建起牢固高筑的心墙,及时阻拦自己或阿尔伯特企图翻越的行为——于是才有了那出乎意料的一吻。
她还不够强大,甚至没有阿尔伯特强大,在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以后还能保持不动声色的平静,用几天的时间理清楚了自己的想法后再与她沟通,甚至在这期间作出的决定都不曾受这件事的影响——她做不到,她还没有那么成熟,只是得知阿尔伯特从艾略特勋爵口中了解了她的故事这一点都能让自己慌乱到这个地步,全然失去了自己的应对能力。
她还有那么多想要与康斯薇露一同完成的事情——需要她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才有可能成功的事情:补选,慈善协会,库尔松夫人,哪一个都容不得松懈。阿尔伯特曾经在那封写给她的信件上指出她还不具备足够的能力,可以在应付库尔松夫人的同时还让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全身而退。那么,这便又是一件伊莎贝拉没有办法两全的事情。
因此她必须止步于绿洲之前,随后继续自己的行程——但如果我们足够幸运的话,阿尔伯特。她与那双能让加勒比海羞愧致死的清澈双眼对视着,心想。如果我们足够幸运,能够克服今后所有阻拦在我们面前的艰难困苦,还有插手于我们关系之间的矛盾差异,而我也能强大到不再轻易被感情左右,同时我们对彼此的爱意也侥幸未被消磨干净,那么我们就会在彼此道路的尽头再相遇。
到那时,我才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就意味着,我们无法再像如今这样相处了。”
她平静地说完了这个句子。
“你将会以全然不同的角度来看待我,对待我,以及判定每一个我向你提出的看法,我做出的决定,我迈动的方向——这不是你所能控制的,一旦你得知了我没有告诉艾略特勋爵的那部分真相,这个转变便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但这不是我需要的,阿尔伯特,我需要你留在你现在的这个立场上,一个你可以选择支持我,然而同时却仍然能够保持着原则,不必勉强自己认同我的立场上。是的,知道那一部分真相会让你对我有更多的理解,可那同时也具有危险的一面,会让我不由自主地依靠你——”
“你可以依靠我,伊莎贝拉。”阿尔伯特立刻说道,他声音里有一种少年人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爱意时会有的那种微微颤抖,眼里全是毫无保留的诚挚,“你可以依靠我,而我不会让你失望——”
“但我不能,公爵大人。”
这个在此刻竟然有些稍显陌生的称呼,一下子便冷却了整个马车的气氛。
“因为如果我依靠了你,我就不可能做出要女扮男装参加补选这样的决定——而我非常希望保留住这一部分的自己。为了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马尔堡公爵夫人,为了能够在英国的上流社会生活下去的同时还做到许多我想要完成的事业,我别无选择地让一部分自我选择了死去,就如同公爵大人你也不是毫发无伤地成为了如今坐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样。我们都妥协了,在更高于我们自身的利益与结果面前,而那是值得的。可对于我们彼此而言,我们是平等。”
“我们的确是。”阿尔伯特喃喃地说道,“无论你此前的出身是什么,你又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我在上帝面前许下誓言要娶你为妻,我将我的头衔分享于你,那么你就是与我平等的,你也不必为我而再做出任何的牺牲。”
“问题就在于此,公爵大人,我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刀枪不入。一旦你知道了这部分的秘密,等若我也知道,我将会在这个世界上有着一个确实的肩膀可以让我依赖,我所因此而感受到的任何委屈都能够与你分享;那等若我在你面前卸下了自己所有的盔甲,毫无防备地将自己托付于你——而我没有足够的自信在这个过程中,我能够一直保持着人格的独立。
“你适才告诉我,公爵大人,说我让你明白了保持真正的自我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你认为这样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我不愿做任何会带来风险的事情。你能理解这一点的,对吗?”
“当然。”
伴随着缓慢的眨眼与淡淡的笑意,阿尔伯特说道,随即又立刻补充了一句。
“但你会告诉我的,对吗,关于那一部分你向艾略特勋爵隐瞒了的真相?”
“是的——”
“等你发觉你既可以是伊莎贝拉,也可以是我真正的妻子,你有能力同时做到这两点,而不必为了维持其中一个身份而做出某种妥协的那一天,你会告诉我的,对吗?”
阿尔伯特又再次确认了一回,但伊莎贝拉知道他并非是在确保自己会告诉他,而是在询问是否会有这样的一天到来。
“Yes, and I promise that.”
她灿烂地笑了起来,向阿尔伯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小指头。
“Pinky promise.”
别担心。抢在伊莎贝拉来得及询问以前,康斯薇露开口了。我记得几十年前大家就已经开始这么许下承诺了,你没有超前这个时代——
果然,带着一点儿对美国文化的不屑与疑窦,阿尔伯特也伸出了他的小指头,与伊莎贝拉的紧紧相勾在一起。
我不得不说,这比我原本预料会看到的情形要平和得多。康斯薇露看着他们上下摇晃的小指头,继续说道。
你原来以为会看见什么?伊莎贝拉好奇地问道。
我原来以为会看见你们向彼此浪漫地表露爱意——然而,等到第二天早上你起床的时候,前一天的浪漫就会转化为犹如千刀万剐般割在你心上的羞愤。你会如此地难为情,以至于可能会认真考虑搬回美国生活,就此不再与公爵相见。康斯薇露耸了耸肩,说。要知道,你在新年第一天早上醒来,把脸闷在枕头里尖叫了足足十分钟的模样,还栩栩如生地印记在我的脑海里——
“我很喜欢伊莎贝拉这个名字,”谢天谢地,阿尔伯特突然响起的声音适时地切断了康斯薇露的讲述。这时他们拉钩的手松开了,而他则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自己,“也许你该考虑用一个同样可爱的名称来称呼我。”
“譬如说,可爱的公爵大人(Your lovely Grace)?”伊莎贝拉很高兴话题总算被转到了一个她能够插科打诨的方向上,因此牢牢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免得让康斯薇露有机会提起其他会让她羞愤地钻入皮椅的话,“因为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我唯一被允许用来称呼您的名称,可爱的公爵大人。”
“那只是我在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而说出话罢了,如今既然我已经知道你曾经告诉我的都是事实,一切都是误会,也许你可以不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了。”
“但我不明白的是,公爵大人,”伊莎贝拉趁机便将一件困惑她许久的事情问了出口,她一开始以为这不过是因为自己在现代美国耳濡目染的开放作风作祟,直到发现康斯薇露也有同样疑问,才知道原因出在阿尔伯特的身上,“即便一切都不是误会,我也难以理解你当时的怒气——我是说,就以那张康斯薇露与詹姆斯·拉瑟福德亲吻的照片而言,你那时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也曾有过一个恋人,为何你会如此介意那是否是我的……我的意思是,你是个贵族,又不是修道院里清心寡欲的教徒,在那之前,你也必然亲吻过其他女孩,我们可以说是扯平了,完全没有必要大动肝火……”
伊莎贝拉的声音随着阿尔伯特脸上连续变换的精彩神色而逐渐低了下去,直至戛然而止,康斯薇露早就在一旁乐不可支地偷笑了起来,她则挑起了眉毛,竭力控制着自己开始颤抖的嘴角——
“我的天啊,”她戏剧性地压低了声音惊叹道,“在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花园里的那一次,该不会是公爵大人你的……所以你才在新婚之夜那么的恼羞成怒……”
“我想我们快到了,公爵夫人。”
简直堪比她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川剧变脸的速度一般,阿尔伯特的神情登时恢复了严肃正经,就如同完全没有听到伊莎贝拉适才说了什么一般,自顾自地开口了。
“公爵大人——”伊莎贝拉揶揄地拖长了音调。
“约瑟夫!约瑟夫!”阿尔伯特索性开始用手杖梆梆地敲着马车墙壁,大声呼喊道,“我们快到了吗?”
“公爵大人,我们还有十分钟呢——”
“公爵大人——”伊莎贝拉又重复了一遍,她如今已经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意了。
“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要到了,公爵夫人,你听见马车夫说的话了。那么,请容许我建议你好好想想,该怎么能够更好的扮演一个男人而不被周围的人们发现端倪——我可以给你的第一条提示是,他们绝不会向你现在这样咯咯咯地笑着。”
忿忿地说了这么一句,阿尔伯特向后仰去,靠在马车壁上,索性开始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她的挤眉弄眼了。
你说得对。
趁着他阖上眼的功夫,伊莎贝拉冲康斯薇露狡黠地眨了眨眼,两个女孩都在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笑成了一团。
这的确是一个比与阿尔伯特相互表白要好得多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公爵:我在20章装逼装得那么成功,你为什么要戳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