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趁着清晨还在沉睡之中, 霞曦未曾惊醒大部分城中的居民, 外交团的大部分成员就在开普敦市长的带领下,悄悄地赶回了此前他们下船的私人码头。
他们连夜为自己找来了两艘私人游艇,所有者是在开普殖民地拥有土地的两位英国勋爵,如今第二次布尔战争打响,他们正想搭乘着自己的游艇赶回英国去,免得遭受战火的波及, 自然不介意把外交团也捎带上, 伊莎贝拉将自己带来的最为昂贵的珠宝与服饰也交给了他们, 请那些夫人们替自己送回布伦海姆宫。
那时, 伊莎贝拉与康斯薇露并肩站在窗边, 一同目送着他们离开市长府邸。那些一个个走上马车的贵族们看起来都像是侥幸逃离了绞刑架的犯人,脸色苍白胜雪, 神色愤怒又惶恐,那些夫人们不再矜贵而小心地在搀扶中踏进马车,像是要把还带着尖利锐角的宝石珍而重之地收入珠宝盒般,她们一个个钻入车厢的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丰收时的一堆土豆, 哧溜地便顺着匝道滑入了包装袋中,头也不回一下。
“我并不责怪她们, ”伊莎贝拉轻声说,手扶着淡蓝色的薄纱窗帘,“这就是塞西尔·罗德斯的目的, 他想让外交团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而他的确手段了得。”
留在开普敦的不仅仅只有伊莎贝拉,安娜,和温斯顿,还有埃尔文·布莱克,及另外两个被别的报社雇佣随行的记者。在午宴过后,开普敦市长将他们都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好打听打听他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伊莎贝拉看得出他尽管因为怠慢了外交团而愧疚惶惶,内里却藏着一股想要赶紧将他们都打发走的劲,要不是怕他们继续留在这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要么就是他心里还有别的计算,伊莎贝拉因此便留了个心眼。
那两名记者率先发话了,他们年纪极轻,都是20岁上下的年纪,有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稚嫩之气,打算结伴前往德班港,奔赴战场的第一线,好及时记录下大不列颠与德兰士瓦共和国的交战情况,因此他们将会从海路取道伊丽莎白港,等到了那儿以后,再找是否有小船愿意将他们带去德班港。开普敦市长一听,便立刻满嘴答应着,说不少商船会同时在开普敦与伊丽莎白港停靠,他可以为记者们联系上其中一艘,让他们搭个顺风船。
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将市长殷勤的嘴脸全看在眼里,伊莎贝拉没有点明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简单提了一句她,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以及温斯顿将会一同前往德阿尔,那是连接整个南非的重要枢纽城市,虽然德兰士瓦共和国炸掉了部分的铁路,但仍然能从那儿取道许多北面与东方的主要城市,如此便不会将她的最终目的地暴露。
然而,这样显然不能使开普敦市长不死心,还是旁侧敲击地问着伊莎贝拉会在德阿尔停留多久,要是有什么突发事件该如何联系上她,等等,时不时还穿插着几句对她的劝说,暗示他仍然有能力为伊莎贝拉找来一艘返回英国的商船,现在赶回不列颠还来得及,只是全都被伊莎贝拉一一轻描淡写地打发掉了。
至于埃尔文·布莱克则更甚,只是一句平平常常的“我还没想好呢”,便将开普敦市长噎得无话可说。不过,看似毫无计划的他,决定离开开普敦的时间也与另外两组人马相同,都是今天下午。伊莎贝拉在心中向康斯薇露提议过是否要邀请他同行,但后者拒绝了。
我想,他大概更愿意独自旅行,伊莎贝拉。康斯薇露沉静地答复道。
那显然是一个基于昨晚他们的对话而得出的结论,伊莎贝拉的好奇心就像猫爪子一般在胸腔里抓挠得慌,但她总算按捺住了冲动,没有多问什么。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其实根本就没人能够离开开普敦。
因为暴雨在那天下午毫无征兆地来临了。
当时,伊莎贝拉还在与安娜一起收拾箱子——为了掩饰公爵夫人的身份,她决定一出开普敦,就换成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装扮,而安娜也会穿上男人的服饰,这样不仅可以加快旅程的速度,还可以避免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因此,光是伪装用的工具与服饰就将一个行李箱装得满满当当的,好在拎着倒是不重。
就当安娜拿出了另外一个箱子,将它摊放在床铺上时,就像有谁突然拉动了灯光的开关,前一秒还铺撒着温柔日光的房间猛地陷入了昏暗之中,紧接着响起的就是窗外传来的尖厉呼啸声,伴随着树枝抽打房屋发出的噼啪声响,伊莎贝拉,安娜,还有康斯薇露都赶忙奔来窗前,向外望去,此时迎接她们的已是甩在玻璃上的,鹅卵石大小的雨珠,它们如同像子弹一般地疾速从天空坠落,射在窗户与屋顶上,发出的哗哗声与狂风的呼啸,顿时便洗刷掉了耳中世界上所有的其他声响。
再向外看去,就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乌云,将眼前这昨日还美丽的就像镶嵌在海湾里的一块翡翠般的城市,变成了沉浮黑灰间的一小片稻草,窗外的那颗足有四层楼高,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在飓风中就像是小孩骑马玩的一根树枝般柔弱,被吹得摇头晃脑,枝叶掉落了一地。有几个仆从撑着伞想冲出去将停在车道上的马车拉回马厩里去,这会却只敢缩在马车的一侧,牢牢抓着车辕,才能勉力使自己与马车都留在原地。有个大胆点的伸手解开了正紧张不安地嘶鸣着的马匹鞍辔,免得受惊吓的马匹会带着马车一起跑走,那两头恐惧不已的生物如蒙大赦,一头向外奔去,一头则向后院奔去,随即只听得微不可闻的咔啦一声,一截粗大的枝节从大树上折断,不偏不倚正砸在马匹身上,那马四蹄一歪,登时倒在地上,只见它的脑袋痛苦地抽动了几下,便没气了。
在那个狂风骤雨袭来的下午,那不是唯一逝去的无辜生命,可谁也没法统计开普敦城里究竟因此而死了多少人,因为在那之后暴雨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瘫痪之中,大雨冲毁了街道,还包括地下铺设的电报导线与电缆,导致整个城市都失去了电力,没有人能联络外界,没有商铺能够开门,没有商船能够进港,没有火车能够进站,也没人能走出家门一步,更别提想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开普敦市长不得不在城市的每个区域中组织起了几个志愿者队伍,将别处富余的资源——食物,煤油,还有修补房屋的材料等等,送去有需要的人家中,许多人的生活才得以因此而勉强延续下去。
温斯顿,那两名记者,埃尔文·布莱克,还有以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身份出现的伊莎贝拉都加入了志愿者的行列。每天,他们都能从街道上找到好几具尸体,既有动物的,也有人类的——有些是冒险出门的人不慎滑倒在路边,而后被街道的积水淹死,有些则如同那匹马般,不幸被折断的树枝砸中,没能及时得到救治而痛苦地死去,还有那些穷困潦倒无家可归的人——开普敦市长把自己一半的府邸都开放了出来,还号召其他区域的教堂与福利院效仿,为这些没有去处的人们提供居所,只是,有许多的流浪汉都死在了冒雨前往那些场所的路上。
伊莎贝拉作为志愿者的工作正是在市长府邸中照顾那些暂住的流浪汉们,给他们发放蜡烛和毯子,以及登记他们的身份消息,到了暴雨持续的第六,第七天,前来庇护所的就不只是无家可归者了,还有许多房屋被毁的本地居民,他们似乎早已忘记了眼前这个男孩也是外交团中的一员,眼里只有对这场天降之罚的恐惧,对伊莎贝拉自报的名字毫无反应,甚至有些人还与她攀谈了起来,友好得就像是他们从未试着想要在外交团到来开普敦那天袭击成员一般。
不过,只有从他们口中,伊莎贝拉才能得知开普敦城的受灾情况有多么严重,又有多少人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死去的,她私下默默做了记录,与温斯顿每日出去传递物资时遇到的尸体交叉比较,便惊骇地发现开普敦城中每日少说都要死去上百人。这么多的尸体必须要被立刻运送走,免得污染城市水源,造成瘟疫爆发,然而每个人都只见过特别加高加固过的马车前来收集尸体,却从来不知道它们被运去了哪里,
等到暴雨来临的第九天,这个谜团就被解开了。
伊莎贝拉直到很久以后才从他人的口中了解到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等她意识到事态不对时,已是康斯薇露与安娜,一个在心中,一个在现实中,几乎同时焦急地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告诉她宅邸内部被人恶意放了一把火的时候了。
她那时还尚未清醒,兀自以为还在梦中,慌慌张张地跌下床,险些分不清南北,假发歪东倒西地扣在脑袋上,刚披了一件外套,穿了一双鞋子,就听见“嘭”地一声,埃尔文·布莱克一脚踹开了她的房间门,一股刺鼻的浓烟跟随着他一同大步流星地蹿入房间内,与此同时,原本站在她身旁的安娜就像是一条受惊了的响尾蛇一般弹跳而起,箭一般地向埃尔文·布莱克冲去,手中有什么在闪闪发光——但埃尔文·布莱克灵活地绕过了她,步伐不停地向伊莎贝拉扑来,一手将她捞起,抗在肩上,接着便弓着腰向外跑去。
安娜那时愣住了,一瞥之间,伊莎贝拉只来得及看见某种复杂的,凶狠的,晦涩难明的神色从她眼中一扫而过,接着便被弥漫而起的浓烟所遮蔽——直到那时伊莎贝拉才知道一栋铺满了墙纸与布料的木头房子烧起来有多么迅速,从安娜摇醒她到埃尔文·布莱克闯入不会超过2分钟的时间,然而火势却已蔓延上了二楼,逼得她喉咙发紧,咳嗽连连,眼泪直流,鼻子里像是被塞满了煤渣,一丝缝隙也不留给空气流通,所幸的是埃尔文脚步稳健又迅捷,仅只几十秒的功夫,伊莎贝拉便被带到了雨夜中,她抬手抹去脸上的黑灰,勉强眯着眼睛向仍然在跑动的埃尔文·布莱克身后看去,而那几乎是她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色——
窗外暴雨连绵,屋内却焰火滔天,天无半分月色,城里狼烟四起,鬼哭狼嚎,宛若地狱再世。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上一章忘记说明一点了,当阿贝泰隆三个分部在德国成立的时候,是大约1870年左右的时期,而那时还没有哪个国家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现代间谍组织,更不要说发展出一套完善有效的心理培训机制,磨炼情报人员的意志力与心理建设等等(那都是一战后才慢慢发展起来的)。因此这个时期的间谍培训还非常的粗糙,依靠的就是反复洗脑对祖国的热爱来维系间谍的忠诚,既然这套机制并不完善,也就意味着国家对自己培育出的间谍的信任程度并不高,而且也意味着这时候的间谍形象,是与后来人们惯有印象中的间谍形象,全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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