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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Charlotte·

镀金岁月 苏浅浅喵 8243 2024-07-18 14:29:32

“布莱克先生, 太好了, 你没有死——”

只是在接触到那双熟悉眼睛的刹那,全身上下仍然处于紧绷状态的夏绿蒂就放松了下来, 一把扑进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臂弯中。霎时间,恐惧回来了,惊慌回来了, 痛苦回来了, 悲伤也回来了, 她抱着那手臂想大哭, 却只听见自己发出了干呕的声音,胃里排山倒海地有什么想要跟着瞬间涌上的强烈情绪一起冲出她的身体。夏绿蒂只来得及在瞬间放开他, 扭过头去,只听见“唔哇”一声,空空如也的肚子只甩出了几口胃酸,烧得她喉头火辣辣的。

她使劲揉了揉眼角, 将那些结块了的眼屎都擦去了,这才得以完全睁开双眼, 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咽了咽口水润润火烧火燎的喉咙, 这才转过身来。

但是站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并不是布莱克先生,他远比布莱克先生要英俊得多, 一头金发在这昏夜胜似皎皎月光,只有那双眼眸透出的神情是与布莱克先生一致的。夏绿蒂困惑地走上前了一步,仰着头打量着他。“你是布莱克先生的弟弟吗?”她小声地问道。

“我叫马克西米利安。”眼前那男人开口了, 他的法语很好,一点儿苏格兰的口音都不带,声音低沉醇厚,“埃尔文布莱克是我曾经伪装的一个身份。”

没等夏绿蒂能问出更多的问题,他就向马车摆了摆头,“上车,我好把你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磨蹭下去,巡逻的士兵就会发现我们了。”

夏绿蒂这才发觉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开到了一条小巷中,这种巷子不像大路,不可能配备电灯,而那顶悬挂在头顶的老式煤油灯早就燃尽了,将小巷笼罩在一片暗暗的阴影下,得以使任何发生在这儿的事情都避人眼目。布莱克先生——或许现在她该改口叫马克西米利安了——将打晕过去的史威默太太与另外两个男仆拖上马车后座,把他们的双手双脚用衣服绑了起来,嘴里也塞进了袜子,还顺手扯下了史威默太太的长靴,以及那两个男仆身上披着的长斗篷,这才关上了车门。

“穿上。”他简洁地吩咐着,将其中一件斗篷扔给了夏绿蒂,“把头遮着。”

接着,他就一把抱起了夏绿蒂,将她放在前面马车夫乘坐的木板上,让她把双脚踩在那双长靴上,又用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这么一来,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她就像是一个个子娇小的女人,而非一个瘦弱的孩子。随即,他也一步踏上马车前头,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轻喊了一声“驾”,便驱使马匹前进了。

夏绿蒂原本还担心他们这辆马车在大路上会很显眼,却马上发现她想错了。深夜时分正是各色货运马车来来往往的时分,没人会多看他们一眼,怪不得史威默太太敢在这时候把一个大活人运出去。有些马车是搬运潲水桶与垃圾去往城外,沿途留下了一片恶臭味;有些马车则是将城外新鲜的蔬菜水果运送进来;还有一些是军队的运货车,夏绿蒂只能猜测上面装着的也许是弹药枪支。

因此,她放下心来,又扭头去看马克西米利安,他紧紧抿着嘴,刀削般的侧脸紧绷着,神情处处透着不想与她多谈的意味,但夏绿蒂才不管那么多呢,她要是这样就会被吓住,那么在火车上也不可能有那个胆子向公爵夫人一行人搭话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一直就待在霍尔丹少校的宅邸附近没有离开,对不对?所以你才会发现史威默太太试图绑架我——”

马克西米利安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双眼中那锐利的光芒柔和了下去,一时间,夏绿蒂只觉得自己有那么多的疑问想要询问他,有那么多的事情想要与他倾诉,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父母去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己如今的孤苦无依——明明她与他并不亲近,在这之前从未有过一段超过五分钟的谈话,留下那扇窗户也是为了感激他在火车上保护自己的举动,可这一刻,夏绿蒂只觉得这个她一无所知的男人突然成了自己在全世界唯一拥有的依靠。

“知道那些关于我的故事对你没有好处,夏绿蒂。”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马克西米利安突然开口说道,“它们只会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上帝知道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独自活在这世界上已经足够波折了,我不希望再增加任何风险的因素,更何况,这也对我想要把你托付给的夫妇不公平——”

“够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夏绿蒂一下子激动起来,她的眼圈瞬间便红了,嗓音也嘶哑了起来,“不要再把我随便托付给某个人了!我的父母把我托付给那间旅馆的人照料,他们却一等退房时间到了就把我赶出去,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等!公爵夫人把我托付给了霍尔丹少校,可转头他的女管家就想把我像卖掉一头母猪一样卖掉!现在你又想要把我托付给别人——我不是一个被随意丢下拾起的物品,别人想怎么安排我的命运,想让谁来照顾我就随心所欲地操弄,我已经受够了被抛弃了——要么你就让我现在下车,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要么你就带上我,你去哪我就去哪,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能帮得上手。我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我会温斯顿那套摔跤术,我会拿枪,我会拿刀,我什么都愿意做——”

“好了——好了——好了——我说,好了——”马克西米利安兴许这一生都没有遇到过一个小女孩在自己身旁用哭腔控诉着自己,他一只手掌着缰绳,另一只手僵硬地将夏绿蒂搂进了自己的臂弯,手指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傻姑娘,你什么都不懂,我哪怕现在把你丢下,让你独自生存,也比跟着我闯荡要好。”

“为什么?”夏绿蒂抬起头,倔强地问道,一副不得到真相不罢休的架势。马克西米利安顿时噎住了,他为难地瞥了几眼自己,嘴巴一会张开一会又合上,过了好久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猜,告诉你也没什么所谓了——我是德国的间谍,夏绿蒂,我被帝国抛弃了,而我在试图找出这背后真正的原因。一旦帝国发觉我正在做的事情,他们就会立刻派遣许多训练有素的杀手前来暗杀我,免得我发掘到更多我不该知道的秘密。现在你明白跟着我有多么危险了吗?再说了,我将要进行的行动也不适合带着一个孩子——”

“这么说,你也被抛下了吗?”

夏绿蒂没有听他说出剩下的话,而是同情地伸手过去,在斗篷下握住了对方冰冷的右手。马克西米利安苦笑着低头看了一眼他们相握的双手,“是的,”他说,“我猜这的确是我们拥有的一个共同点。”

“你用埃尔文布莱克的身份潜伏在公爵夫人的身边,就是为了从她那打探到消息吗?”

马克西米利安点了点头。

“那天,你离开,就是为了弄清楚你为什么被抛弃吗?——在那之前你就已经知道自己被放弃了吗?”

“是的,但我只弄清楚一小部分的原因,而且还让我原来服务的组织知道我就在这附近。因此我不能再使用埃尔文布莱克这个身份,也不能继续留在公爵夫人身边了。刚好我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用来伪装的物资,所以我就只能……”

“这么说,这就是你的真实面目了?”夏绿蒂想去拉拉他的脸皮确认一下,却被马克西米利安灵活地躲过了,只是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结论。

“我那天晚上确确实实为你留了窗户——甚至是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晚上,就是想着你有一天也许会回来,又不好意思走正门,你知道这一点吗?”她极其认真地说着,可爱地瞪大了自己的双眼,努力不使马克西米利安看出自己是在套话。大人往往不会对小孩子问出的问题树立太多的防备,夏绿蒂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我知道。而那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谢谢你,夏绿蒂。”

“你知道?”夏绿蒂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这么说你那天晚上的确回来了——你见到了公爵夫人,对吗?”

“你这个狡猾的——”马克西米利安这才发觉她的诡计,不出声地骂了一句,用的是德语,夏绿蒂听不太懂。不过几秒钟后他还是承认了,“是的,我见到了她。”

“你说了什么?”

“我向她道别了——实际上,那天晚上我原本是打算向你告别的,因为你给我留了一扇窗户,而我不想让你失望,我明白那种被抛下的感受。”

他这么一说,倒让夏绿蒂为自己之前耍的小计谋而感到十分愧疚了。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夏绿蒂只是倚靠着马克西米利安,看着他沿着大道不紧不慢地向城外驶去。直到几分钟后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也被摆了一道,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出于愧疚而闭嘴而已,最好是因为愧疚而不再提要与他一起上路的事情。

而她也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另一件事。

“等等——”她登时直起身子,清亮的双眼盯着他,“要是你那天就已经与公爵夫人告别了,为什么你还要在霍尔丹少校的宅邸周围徘徊半个多月——你是特意留下的,你害怕你之前隶属的那个组织会对公爵夫人不利,对不对?”

马克西米利安神情颇有些不自然,他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不过,在夏绿蒂看来,不否认都等于直接承认,因此这个反应已经足够了。

“可是她为了找到你,在德阿尔多留了半个多月!”夏绿蒂急切地说道,“你要是早些把事情跟她说清楚,她就会早些离开了——”

“她留下并不是因为我,傻姑娘。”马克西米利安语气颇重地打断了她的话,“她之所以会留下,是因为就在她将要离开以前,霍尔丹少校接到了一则消息,告诉了他们塞西尔罗德斯已经离开了金伯利,至于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她留在德阿尔,只是为了等待更多的情报而已,真正想要找到埃尔文布莱克的是霍尔丹少校,他不想让一桩失踪案闹得他脸上不好看,只是他没有预料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去寻找埃尔文布莱克罢了。”

“公爵夫人是在乎你的,马克西米利安。”夏绿蒂听出了他话语的里的酸涩,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如此说道,“我能看得出这一点,寻找的人也许是霍尔丹少校,但她每天都会询问是否有任何新的进展。”

“也许,”她的安慰没有让马克西米利安语气中的苦涩减少多少,“但她始终结婚了,并且是马尔堡公爵夫人。”

这句话让他们的谈话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夏绿蒂不敢对此做过多的评论,她还是个孩子,从未爱上过任何一个人,那似乎是长大以后才会拥有的感情,强烈热切地超出所有童年拥有的情绪,让夏绿蒂难以想象会是怎样的感受——她想象着马克西米立安悄无声息地站在花园的树篱下,仰着头注视着公爵夫人房间燃起的那一盏灯,看着她梳妆更衣的身影,知道她的人生再也不会与自己有任何关系——那绝望孤单的感受即刻砸中了她的心房,刹那间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像是被塞入了吸满水的棉花般沉重闷堵,像是被一把钝钝的小刀反复在肌肤上拉扯着,将要永远连绵不绝地痛下去。

这就是爱吗?她瞥着马克西米利安,暗自思忖着,人要长到多大,才能承受那随之而带来的痛苦呢?

“既然公爵夫人已经离开了德阿尔,你为何还留在这里呢?”为了让自己好受点,夏绿蒂没话找话说地问了一句,她想让自己赶紧振作起来,要肩负痛失父母的重担已经足够难受了,最好还是不要再提前体验更多成年人的感情。

“那是因为公爵夫人没有走远,”马克西米利安平静地说着,“她现在就留宿在城外的兵营里,目的是为了调查在奥兰治自治邦边境,以及纳塔尔省内出现的关押布尔人的举动是否与塞西尔罗德斯有关。要等到明天早上才会继续启程。我知道那些仆人不喜欢你,我也知道史威默太太是个怎样阴险的势利小人,看不惯你得以一步登天的机遇,特别如今屋子里的主子都离开了——whe’s away, the mice will py。因此我多留了一天,想确认你会在这儿过得好好的,看来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霍尔丹少校的宅邸防备很低——至少在我看来如此。”

他这么一说,夏绿蒂就明白了,公爵夫人经常会在会议室里与温斯顿及霍尔丹少校开会,想必那些内容都被马克西米利安偷听了去。

“你知道公爵夫人接下来要去哪儿吗?”

“比勒陀利亚,德兰士瓦共和国的首都,塞西尔罗德斯也要前往那儿去——事实上,我也要去那儿,当然原因与公爵夫人无关。”

最后一句在夏绿蒂看来简直就是欲盖弥彰,不过她识趣地没有点破。

“她为什么要去那儿呢?”

“你对公爵夫人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还有这段时间南非又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知,是吧?”

这尽管听上去像是个问句,实际上却是一个无奈的结论。夏绿蒂诚实地点了点头,但她知道自己要是想跟着马克西米利安一同行动,这些事她就非知道不可,因此便摆出了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但你可以告诉我,”她说道,“那栋屋子里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孩子,谁也不会想到要向我解释这些事。”

马克西米利安思考了几秒钟,“我们的确距离目的地还有一点时间,用来教育教育你倒是不错。”他说着,夏绿蒂有些不敢询问“目的地”是什么,她尽管此前在气愤之下赌气说了马克西米利安可以把她就此放下,让她一个人独自生活,但她内心很清楚那是不太可能的事,她仍然想要跟随着马克西米利安离开,她想要学习他来去如风的身手,想要学习他的易容术,以及其他一切能让自己强大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能力。

当公爵夫人离开的时候,她与自己长谈许久,详细向自己解释了为何她不能带着自己离开,于是她那时就轻易放弃了这个机会,她没有努力争取,任由自己被说服,被留下。而这一次,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你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没跟着英国的外交团回去大不列颠吗?”

这个她倒是知道,温斯顿向她提了好几次,“公爵夫人想要结束这场战争,”她说道,“尽管我觉得很困难,但是倒不妨碍这是一个崇高的理想。”

“她的想法在这一路改变了很多,尽管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至少当她抵达德阿尔的时候,她已经从简单的‘结束这场战争’,上升到了要解决布尔人,当地黑人,还有英国人之间的矛盾上了,你知道要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吗?”

夏绿蒂摇了摇头,光是听到温斯顿告诉她公爵夫人想要结束这场战争,就已经足够天方夜谭了。

“公爵夫人留下来等待塞西尔罗德斯情报的这半个多月里应该也是在思考这个问题,”马克西米利安说着,夏绿蒂知道他默默在暗中监视着公爵夫人是为了她的安全,却不知怎么地觉得眼前这男人听上去就像个变态的偷窥狂,“她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出来时又会有新的想法——总的来说,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德兰士瓦共和国必须被吞并,但不是以战争的方式,而是以最初德兰士瓦共和国被并入南非殖民地时方式——他们主动放弃自治权并接受英国的殖民管理。”

“我还以为她会支持德兰士瓦共和国继续保持独立呢?”夏绿蒂有些惊讶地反问道,“她一直以来都非常不支持大不列颠的殖民统治,不是吗?”

“我不太清楚具体的原因,我能探听到的消息是有限的——我想,也许是因为这一路她见识到了许多真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情形,意识到了比起殖民统治,德兰士瓦共和国独立反而是更加不利的做法,才最终做出了这个选择。”马克西米利安说道,“但我能肯定的是,她绝不是无条件支持的,她与温斯顿商量了许多条款,都是打算要在与英国和德兰士瓦共和国谈判时提出来的——”

“那她前往比勒陀利亚是打算直接与德兰士瓦共和国谈判吗?”夏绿蒂骇然道。

“不,那是因为德国的外交大臣已经悄悄启程前往了比勒陀利亚,他要先后与德兰士瓦共和国,以及塞西尔罗德斯谈判,这两方都希望德国能够加入第二次布尔战争的战场。等拿到他们的条件以后,帝国方面就会以此来与不希望德国加入战场的英国谈判,借此要挟三方给出最能令帝国满意的条件——我想,公爵夫人恐怕是打算前去阻挠这场秘密和谈成功。”

“阻挠?为什么要阻挠?”夏绿蒂不解地问道,“一个是殖民地国家,一个是个人,另一边则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哪一边能给出最优越的条件是不言而喻的,德国只是想捞一把好处就退幕,不太可能真的加入战争,为什么公爵夫人还要阻挠这一点呢?”

“第一,因为德国方面参战的可能性仍然很大;第二,因为英国倘若许诺了大量的好处给德国,促使其退出战场,那么已经损失了不少利益的英国就不可能同意公爵夫人将在德兰士瓦共和国问题上提出的任何条款,而是会坚持以武力收复领土,特别是当马尔堡公爵取得了那场胜利以后。如果公爵夫人成功阻挠了这场会谈,就使得她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中心,到那时,她才能有资本直接与各方势力对话,并以她自己的方式最终调和这个局面——这其中,应该也包括让塞西尔罗德斯下台。我必须说,要是那个男人离开了南非,这片土地绝对会和平不少。”

“可公爵夫人是个女人。”夏绿蒂轻声嚷道,“那些男人们不会费劲去听一个女人的建议的,我的母亲就算很聪明,也只能私底下向我父亲提点两句,一旦到了大学里,就根本没人相信一个女人竟然能说出一两句带点理智的话语。”

“你不必担心这一点,我相信公爵夫人一定有她的办法的。”马克西米利安轻描带写地遮过了这个问题,不仅让夏绿蒂好奇他是不是知道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小秘密。没事,要是能跟在他的身边,我迟早都能知道的。她安慰着自己,又开口问道。

“那么,你要前往比勒陀利亚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那个德国外交大臣——他以前曾经负责过我曾经隶属的那个组织一段时间。他也许知道一些我想要得到的信息,因此我打算前去拜访拜访他。”

这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夏绿蒂却从他口中听出了萧肃的杀气,就仿佛从这么一个昏月之夜起,那名外交大臣的命运便就此注定——不管他是否会给予马克西米利安那些信息,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从后者说出这句话起,他就只是一个倒数着自己末日到来的行尸走肉罢了。

“我能帮助你达到这个目的。”夏绿蒂脱口而出,“到那时他们会谈的地点肯定不会像霍尔丹少校的宅邸那样防备薄弱,我可以装成是某个外交官的女儿,我也可以亮出我的真实身份——公爵夫人的确收养了我。我可以混入内部,帮你打开一扇窗户,或者提前埋伏在什么地方,我很瘦,甚至可以挤进壁炉的烟囱里去——”

她充满渴望地看着马克西米利安,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赶着马车,这时候他们已经出了德阿尔城,夏绿蒂全然不知他要开到什么地方去。也许他是要把自己交给公爵夫人,她心想,也许他仍然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托付给某对夫妇——

“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她坚定地向他保证着,“我什么苦都能吃,我可以一年不洗澡,不洗头,不换衣服;我可以睡在岩石上,树枝上,沼泽上,任何我们要露营的地方;我不怕黑,不怕痛,不害怕虫子,也不害怕野兽,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怕;哪怕你要我吃带着石子和泥渣的饭,我也会吃下去,哪怕你要我整夜醒着为你放哨,我也会照做——我不想再被抛下了,马克西米利安,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求你了!”

但他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一直到将马车赶到了城郊某个村庄的外围,他才轻轻吁喝着,拉止了马匹。接着一言不发地跳下马车,夏绿蒂紧紧跟在他身后。她的心跳砰砰乱跳,紧张得双手发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对此没有什么好预感。

马克西米利安打开马车门,史威默太太与那两个男仆早已清醒了,一看见他们就呜呜咽咽地叫了起来,像一条硕大的毛毛虫般扭动着,惊骇的双眼中充满了恳求,夏绿蒂甚至能嗅到一股浓烈的尿骚气扑面而来,也不知道是憋不住,还是被吓的。

就像扛着一麻袋米一样,马克西米利安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从马车上拽下来,扔到了地上。接着,他抬眼看向夏绿蒂,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闪烁着漆黑冰冷的光芒。

“我不需要你吃苦,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去做到那些事。”他轻声说道,恍若死神在暗夜中细语着,“但是,如果我要带上你,你就必须做到这件事。否则,你就得乖乖照我的安排去做,并且从此忘了我的存在,听清楚了吗?”

夏绿蒂咽了一口口水,紧张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但一股股的颤栗已经止不住地爬上了她的脊背,如果她像动物一样拥有毛发的话,此刻恐怕早已全都炸起。

马克西米利安揪起史威默太太的后领,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接着一脚踢在她的后膝弯,迫使她跪在了夏绿蒂的面前。接着,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拿出了一把匕首,在手指间微微一调,将刀柄递到了她的面前,“很锋利,而且有毒,”他轻声叮嘱着,视线一秒也没有离开夏绿蒂的双眼,“记得,脖颈,轻轻一下就好。”

夏绿蒂颤颤巍巍地接了下来,那比她想象的还要重,几乎险些握不住,在马克西米利安的指点下,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握姿。这不可能是一把新的匕首,握柄上光滑的润意说明它曾经被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被磨合得极其贴合人手的构造,一旦抓住了正确的位置,就仿佛与自己的手融为了一体一般。

“你要是敢大叫,敢逃跑,我的子弹随时等候着射入你的脑袋。”马克西米利安轻声在史威默太太耳边叮嘱了一句,接着便扯去了她口中的袜子,走到了一边。

“求求你了,好姑娘,求求你大发慈悲,我那是一时财迷心窍,我从来没干过这样买卖人口的勾当,从来没有,我以我只记得性命起誓,求求你了,好姑娘,漂亮姑娘,聪明姑娘,你已经被公爵夫人收养了,记得吗,你以后可是要嫁给侯爵,当正儿八经的贵族夫人,享受数不尽的繁华富贵的,不能让我这种人脏了你的手,求求你了,好姑娘,发发慈悲,发发慈悲,让我走吧,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啊……”

马克西米利安扯掉袜子的刹那,史威默太太就用双膝挪动着来到了夏绿蒂的身旁,她的双手被绑在身后,因此只能卑微地一个劲地向她点着头,笨拙地尽力鞠躬着,不住地为自己的性命恳求着,那可悲又可恨的模样只让夏绿蒂看了想吐,她几次想要伸手抓起她的头发,完成马克西米利安给予的任务,颤抖的手指却不听她的使唤,反而想要掩住她的双眼,双耳,还有她所有的记忆,好让她不再听见这恳求,不再看见这悲惨的一幕,不再记得这一切——

“如果你做不到,夏绿蒂——”

马克西米利安开口了。“闭嘴!闭嘴!闭嘴!”夏绿蒂的怒吼打断了他的话,眼泪奔腾地从她的脸颊滑落,每一颗都像是从曾经那个单纯无忧的夏绿蒂身上破裂的碎片,一点一点地被从她心中剥落,掉在史威默太太的脸上,而后者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姑娘,你哭了,你是有良心的,我知道的,你放我走吧,发发慈悲……”因此她也不知道自己吼的究竟是马克西米利安,还是史威默太太,或者亦是自己一夜之间就被彻底扭转的命运——就像那个德国外交官一般,在她的母亲提议要前来南非游玩的时候,今夜发生的一切便都已注定了。

不,不是那样的,难道她不是已经做好了觉悟,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吗?难道她不是自己决定要跟随马克西米利安的吗?难道她没有说——“任何代价都愿意付出”吗?

“好姑娘,我求求你了,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你别听那个男人胡说,你是公爵夫人的养女,你根本不需要跟他走,他只是想把你拐去别的地方而已。看在老天的份上啊,孩子,难道你不害怕在地狱中被厉火永世焚烧吗?”

不,她不害怕,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吗?上帝已经夺走了她的父母,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不会有任何能够威胁她的事物了。是的,她的父母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照顾她,能够爱她,她剩下的唯有自己,一无所有的人又有何恐惧可言呢?

“好姑娘,好姑娘,你让我回去,我保证会把你当个公主一样供奉起来,我保证我会把你好好地送回英国,就像霍尔丹少校嘱咐的那样。你还是个孩子,你根本做不到这样的事情,听我的话,把刀放下,把眼泪擦擦,跟我回去,我会叫厨房给你做个美味的香蕉派,这件事我们再也不必提起了,好姑娘,发发慈悲,想想我说的话——”

不,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宝贝,我们只离开一会就会回来”,“夏绿蒂,留在霍尔丹少校身边对你来说是更好的选择”,没人能遵守自己的诺言,只让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弃,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离去却束手无策。她要强大起来,她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哪怕走出这一步是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泪眼婆娑中,夏绿蒂听到自己在心中如此发誓着。

而这也将会是她最后一次哭泣。

她缓慢举起了左手,准确且使劲地扭住了史威默太太的头发。

然后——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这一段与这个杀手不太冷有点相似,但是别担心,夏绿蒂是不会爱上马克西米利安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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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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