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玉这话说完,青玉台上沉默许久。
摸鱼子一双发灰的小眼睛似乎重新亮了起来,而流巽也一改方才的泼辣劲,只微微皱着眉,慢悠悠摇着手里的团扇,似乎是在思考折玉这话的可行性。
林尽低头站在他们几人中间,心里直打鼓。
他倒是觉得折玉这办法不错,可这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而且左看右看都是他占了最大的便宜,更让他半点声不敢吭。
许久,折玉摆摆手:
“行了,别犹豫了,我就问,小没,若按我那法子来,你今后便须得在南乾和东离两头跑,侍奉两位师尊,学两份功课,这份苦这份累,你可受得?若是受得,便这么做,若受不得,你今日便在鱼长老和巽长老间,做个选择罢。”
林尽自然知道折玉是在给大家铺台阶,他半点不敢耽搁,当即行了个大礼:
“能同时得两位师尊教诲,是弟子三世修来之幸,若有此机会,欣喜感激还来不及,哪敢嫌苦喊累?”
摸鱼子自然也没意见,于是,几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尚未松口的流巽身上。
折玉微微弯起唇,问:
“流巽妹妹,你怎么说?”
流巽双手抱臂,兀自思量片刻,最终扬起下巴,一甩袖子:
“不敢嫌苦喊累,可是你说的。你愿意两头跑是你的事,可若是今后叫我发现你偷懒耍赖、过不了我的考校,可有你小子受的!”
这话的意思便是答应了,林尽心下欢喜,又冲流巽一礼:
“谢巽长老!”
“还叫长老?”
“哦……谢师尊!”
“这还差不多。”
事情便被折玉这三言两语化解了,后来,林尽在青玉台上规规矩矩行了拜师礼,正式成为了摸鱼子与流巽两位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
可惜摸鱼子和流巽那场鸡飞狗跳的世纪大战最终也没有省掉,只不过之前是为了争徒弟的归属,现在是为了争徒弟时间的归属。
摸鱼子一开始主张将每月时间对半平分,也就是南乾功课十五日,东离功课十五日,可流巽不愿意,她说自己是符阵双修,她的亲传也应当同她一样同时修符阵两道,毕竟林尽又不是没有这份天赋。
摸鱼子忍气吞声,又将一月时间分成三份,一道占一旬,也就是南乾功课十日,东离功课二十日。可流巽还是不乐意,她觉得林尽就学学那些小兽小草的理论,用不着那么多时间,再说了他每日吃睡都在南乾,这些时间也得算在摸鱼子头上才行。
摸鱼子不愿同她争执,更重要的是他争不过,最终,他只屈辱地拿到了五日,算来便是每月上旬两日,中旬两日,下旬一日,其余时间,林尽都得跑去东离学功课。
虽然都在烟雨山,但东离门的风格可和南乾门大不相同。
南乾门的建筑多以朴素为主,尤其他们驭兽道的地界,更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林尽和摸鱼子就各占一个小竹屋,他俩各自的院子里也脏乎乎乱糟糟,满地都是种下的菜或者灵草。
但东离门不一样,作为东离门主,流巽最是讲究“雅致”一词,她将东离门内打扮得低调不失奢华,处处都是书香雅风,门内弟子也规规矩矩,林尽一进门就是各处传来的一声声恭敬无比的“大师兄好”。
林尽在驭兽道那边随意惯了,哪见过这种阵仗?他收敛好自己的散漫,装得人模狗样,一路打着招呼到流巽身边时,他脑门上都紧张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进书堂时,流巽正立在书架旁翻书,她瞥了眼外边的日晷,轻哼一声:
“差一点点就要迟到了,算你小子走运。”
林尽赶紧冲她一礼:
“是弟子不好,劳师尊久等!”
流巽扫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
她把手里的书册扔在书案上,像是随口一问:
“是起得迟了,还是路上腿脚太慢?”
林尽过去在书案对面坐下,如实道:
“没起晚,就是和鱼师尊吃早餐花了些时间,弟子明天一定再快些。”
“你都是个修士了,还跟那小老头学凡人做派作甚?浪费时间!明天开始辟谷吧!”
“……”林尽被她吓得一抖,但还是小声争取道:
“但,不吃,饿啊……”
“你辟了谷不就不会饿了?!”
流巽一拍桌案,林尽又是一抖。
看他那怂样,流巽撇撇唇角,想了想,还是松了口:
“罢了罢了,爱吃就吃吧,就是给我注意着些,别再因为你那些婆婆妈妈的事耽误了时间!”
“是!弟子遵命!”
流巽瞥他一眼,自己在桌案上翻找一阵,把几张符箓图解和符纸朱砂一起递给他:
“来,先画符。不用紧张,就按你在苦修境中的状态随便画就是,至于笔……把你那开叉的破笔撒开!先用这根。”
流巽从储物戒中随便找了根三阶绘符笔,这是最基础的法器,东离门的符修弟子入门时都会拥有一支。
“哦……”林尽拿过那支笔,不自觉挺直了身板,郑重地开笔、蘸取朱砂、摆正符纸,才照着图解落下第一笔。
流巽一边摇着团扇,一边睨着林尽的动作。
她今天给林尽准备的是一至九阶的图解,每阶各一张,原因无他,她就单纯想瞧瞧,这从未系统学习过符道的小子,究竟能靠他那野路子画法画到几阶。
结果令流巽十分惊讶。
一到七阶的符箓,林尽基本一次就能画成,虽然画到八阶九阶时符纸烧了两次,可看林尽的表现,他最终成符时竟也还算轻松。
要知道,符箓每跨一个阶层,所需的精力、悟性与灵力都会翻倍,对于符修来说,符箓升阶几乎可与修为升大境界画等号。一个天资平平的符修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碰到八阶九阶的边缘,如今却被林尽轻松画就,这要是说出去,估计得震惊符修界数万年。
林尽一口气画了九张符,翻翻图解准备继续往下时,瞧见的却是空荡荡的桌面。
他小心放下笔,同流巽请示道:
“师尊,弟子画完了。”
“看见了。”
流巽虽然内心震撼,可为了不让这小子骄傲,她轻咳两声,敛住了表情,装模作样地拿着符纸瞧瞧,才道:
“丑了点,但也还行吧。”
她摇摇团扇,收起了桌上的图解,边问:
“来,你先同我说说,你对于符道的理解是何?”
“呃……”林尽迟疑片刻:
“把灵力和法术凝合,注入符纸?”
“嗯。”
“然后就能在符纸中储存现成的法术,随取随用。”
“然后呢?”
“……还能拿出去卖钱?”
“卖……!卖你个大头鬼!”流巽气得七窍生烟,她拍拍桌面:
“你说的是画符,而不是符道。若符修只用像你说的这般照着图解画画图,那便不用叫符修了,我们就像外面那些打诨的说的,彻底叫破画符的好了。”
流巽清清嗓子,正色道:
“符之道,全部都在你所见的这一笔一划之中。符之精妙,蕴含天地世界,岂是小小一张符纸能够概括?
“你今日瞧见的这些图解,都是符修前辈们一步步摸索、总结后用来给后人乘凉的东西罢了。你刚开始接触符道,便先把这些熟记于心,融会贯通,等到你对符的理解不再局限于一张符纸,我再教你更多。你可不能因为一点天赋就骄傲自大,我流巽的徒弟,不能做乘凉的人,我要你栽树,庇荫天下人。”
听了流巽这番话,林尽压力山大。
他点点头,可又有些在意流巽话中那句:
“那,师尊,什么叫‘不局限于一张符纸’?”
流巽微一挑眉,并没有回答。
她只抬手,用团扇在空中随意勾勒两道,待到最后收势,林尽忽觉书阁中莫名起了一道风势。
那风将桌案上的书籍符纸吹了起来,连带着门外的风铃都“叮铃铃”响个不停。
“符箓的诞生,其实是为了方便其他修士,只有最最普通的符修才会仅凭符箓行事、以画符为生。
“只有符修能画符,却不代表符修只能画符。
“符的精妙,在于一个‘绘’字,只要我想,天地虚空,皆为我笔下符纸。方才便是个最简单不过的一阶同风符,你可看清了?”
“啊?”林尽有些茫然,他回忆着流巽方才的动作:
“同风符我也见过,可方才师尊你的笔画似乎并没有我画时那般繁杂。”
流巽喜欢会提问题的徒弟。
她弯起唇:
“没错,符文说白了就是法术玄妙在纸上的表现形式,若你有一日将某种玄妙彻底领悟参透,便可自行拆解精简,甚至可以按你自己的理解,将其和其他玄妙融合,创出独属于你的符法。同时,你所绘之符也将超出九阶限制,达到更高的天地玄黄四阶,甚至,神阶。”
“神阶!”
林尽看原文时读过相关设定,不过书里的神阶是男主手中的神阶灵剑,他还从不知道符箓也有神阶一说。
他激动地往前挪挪:
“师尊!那您会画神阶符吗?”
“……咳。”流巽险些呛到:
“你以为神阶符是大白菜啊,说画就画。符和他们器道的器可不一样,器是能长久保存的东西,所以只要没被毁去,就能一直在世间流传。但符不同,你知道符箓图解为什么最高只到九阶吗?因为超出这个阶层,符文就无法再被符纸记录了。
“超出九阶后,符的形成便全靠符修自身理解,比如,如何在玄妙原本的基础上将其变得更加精炼、威力更大,又或者如何将其叠加使用以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更厉害些的符修,甚至能够实现自创玄妙。
“可以说,每位高阶符修使的符文玄妙都不尽相同,别说不能记录,就算能够被记录,又有多少人愿意将自己花费多年心血悟出来的那独一份玄妙大方分享给他人?
“我潜心符道多年,可如今也只能勉强碰到天阶符的门槛,至于神阶,那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了。”
说到这,流巽轻咳两声:
“不过,这离现在的你还太远,你现在只能临摹还远远不够。这样吧,今日你便将这本一阶图解全部背熟,明日默画,默不出来的,罚画三百遍,没问题吧。”
林尽前一秒还沉浸在神阶的震撼里,下一秒就被现实当头一砸。
他看着桌上那本厚厚的图解,险些吐出口血来。
怪不得都说流巽严苛呢。
师兄弟姐妹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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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巽门下都是些记名弟子,她这也是第一次给人当师尊。她不太会教学生,只能把自己会的尽数交给林尽。
林尽这小子,虽说懒了些,馋了些,爱开小差了些,想法太古怪太烦人了些,总体来说,还是个令流巽满意的好徒弟。
她没看走眼,这小子悟性很不错,教什么东西基本一遍就会,关键学习时还有做笔记的好习惯,至少在态度上颇为认真,不仅在符道,他于阵道也有不一般的天赋,将他放进阵中,他几乎不用思考便能指出阵眼所在。
流巽好奇他寻找阵眼的方法,可那小子自己也说不上来,每次都只挠挠头,同流巽说自己察觉那处的灵力流动更为古怪,所以猜测那便是阵眼。
林尽在南乾东离两头跑,每日早起跟摸鱼子吃了早饭就跑来东离,等到学完一日的功课再回南乾去。虽然瞧着忙了些,但哪边的功课都没落下,至少流巽挑不出错。
她只有一点不太满意。
林尽在她面前虽然规矩,可似乎有些过于拘谨了,原本流巽以为所有的师徒都是这样相处的,所以并不觉得不妥,可摸鱼子偶尔会来东离接林尽回去,林尽在那小老头身边可十分放松,他们二人的相处,瞧着亲热得就像一对祖孙。
但这又怎么样?流巽才不在乎。
她是师尊,把徒弟教好就行了,好徒弟是要看学得好不好,又不是看跟师尊亲不亲。
她才不在乎!
摸鱼子有什么好的,邋里邋遢,一点都不文雅,将她徒弟带得一日三餐不能落,晚上还要定点睡觉,他可是修士!又不是凡人!
心里虽强调着自己不在乎,可当摸鱼子再次晃悠到东离来接林尽回家时,流巽还是没忍住跟了出去。
她看见林尽高高兴兴地叫了声“师尊”,然后突然像活了似的,跟一阵小旋风一般刮到了摸鱼子身边。
俩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
呵,不就来东离上了半天学吗,怎么跟分别了几年似的,有什么话啊,还说不够。
流巽站在一边,竖着耳朵。
她听见摸鱼子说:“你今日不是说要做大餐吗?老夫实在等不及,赶紧过来接你回家。”
呵!没出息!
林尽笑着答:“是呀,今天是韩傲的生辰,我答应他要给他做好吃的。”
呵!还带着武修学那凡人做派,老娘明日就去给三宗钰告状!
“我把菜都买好了,一会儿还得问您借两只山鸡。”
呵!烤鸡!提起来就来气。
“对了,还有……”
还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师尊!您要跟我们一起回南乾吗?今天我那儿会很热闹的!”
乍一听,流巽还以为他在和摸鱼子说话。
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林尽是在叫自己。
怎么?还想拉着我一起跟你们做那不优雅的凡人事?
我才不去!
半炷香后。
林尽挽着自己两位师尊,高高兴兴地回了南乾门。
只是晚些的时候,他叉腰看着自己院里鸡飞狗跳,先前的高兴尽数化为了心底重重一声叹息。
韩傲在同花南枝抢鸡腿,争抢时变成了对骂,还差点打起来,最终谁也没有吃到那只鸡腿,因为摸鱼子浑水摸鱼把鸡腿塞进了自己嘴里。
而流巽被挤在中间,扯着嗓门十分崩溃:
“死老鱼!你这死鱼!离我远点,不要把油溅到我身上!林尽!林尽!把你的狗拿走,谁教你让狗上桌吃饭的?!脏死了,恶心死了!谁教你的?!”
球球闻言,默默过去踹翻了流巽的碗,碗里的饭尽数洒在了流巽的裙子上。
流巽又是一道崩溃尖叫。
她试图把球球丢下去,摸鱼子却抬手一挡,把球球护到了一边。
他护狗崽时的动作碰到了桌上的筷子,筷子飞出去拍在流巽衣袖上,又留下两道油渍。
大战一触即发。
林尽抬手擦擦自己脑门上的汗。
看来,自己小院里,是时候换张大点的餐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