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云子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在江娴柔的心上敲了一下。
从小到大,还没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身边人告诉她的总是“别人都是如何”“她应该如何”“如何是对如何又是不对”,她学的知识也都是女儿家应当知书达理温柔娴静,要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不能给夫家丢面,会辅佐夫君的才是好女人。
可江娴柔从来就都自己的名字不一样,她所求所望的,也从来不是脚底这方宅院。
“这……”
江父江母似乎并不赞同访云子这番言论,却又忌惮她的身份与仙法,不敢无礼。
最终,江父干巴巴笑了两声,只道:
“这些事情,我们大人说了也不算,还得孩子自己决定,这……”
“我愿意!”
听到这里,江娴柔实在等不住了,她从藏身的墙角跑出来,站到访云子身边:
“父亲母亲,女儿愿意跟随道长修行,不管前路多艰险,女儿也绝不后悔!”
江父江母的脸色一时变得极为难看。
江父皱皱眉,厉声喝道:
“胡闹!我不是叫你跪祠堂?谁让你跑出来的?!”
“请父亲恕女儿无状,女儿只担心,若女儿今日错过了机会,未来就永远没有自由可言了。”
“你……”
听江娴柔说出这种话,江母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小柔你怎么能这样说?难道你如今还不够自由吗?爹爹娘亲供你吃喝,供你穿金戴银,未来也能给你寻个最好的夫婿,这可是其他姑娘家几辈子都享不来的福分,你为何还想着离开?”
父母亲永远无法理解江娴柔的想法,就同江娴柔永远无法读懂他们一样。
“因为我不想穿金戴银,也不想要什么夫婿,我只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父母生我养我,我无以为报,可既然这是女儿自己的人生,女儿想自己选择怎样去活。”
江娴柔这话落在江父江母眼里,像极了一头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他们没办法,只好搬出了江娴柔的兄长。
母亲坐在旁边流眼泪,父亲背着手站在一边唉声叹气,而兄长过来后听了事情始末,并没有训斥江娴柔,他只是半跪在江娴柔身前,问:
“小柔,修道很苦的,若是选择这条路,你会很苦很累,不会再像在家里这般安逸了。”
“我知道。”
“可能会流血,会受伤,会很痛,很孤独。”
“我不怕。”
“还有,如果你今日跟这个神仙姐姐走,你以后……就没有家人了。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兄长,只有自己一个人,累了也没人哭没人说,就算是这样,你也愿意吗?”
听见这个问题,江娴柔迟疑了。
但她想一想,有家人的代价是要一辈子生活在条条框框中,一辈子不开心不快乐,又觉得这没有什么了。
所以,她很轻地点了点头。
兄长的眸光有一瞬的黯然。
他抿抿唇角,像以前那样摸了摸江娴柔的发顶,而后转头同父母道:
“让小柔去吧。”
母亲哭闹着,父亲严肃地跟兄长说着什么,而兄长始终站在江娴柔身前为她讲话。
最后,兄长终于说服了父亲母亲,但父亲母亲生了好大的气,他们再没理会江娴柔,直接转身离开了。只有兄长对她温柔依旧,他还为江娴柔准备了一个小包袱,里面带着她喜欢的吃食和小玩意。
兄长还想骑马送访云子和江娴柔出城,可访云子有飞行法器,她们不需要兄长送行。
江娴柔跟兄长好好告了别,她跟在访云子身边,明明就要离开家了,可她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她看着脚下法器一点点升空,看着地面上的兄长一点点变小。她朝兄长挥着手,等到完全看不见他,才抬眸望向远方。
原来宅院外的世界是这样,山海壮阔,云雾翻腾。
原来飞在空中的鸟儿是这种感觉,这样自在,这样畅快。
江娴柔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片刻,她拽了拽访云子的袖角:
“姐姐,外面世界的规则,和宅院内会有不同吗?外面的所有人,都不受规则束缚、都自由自在吗?”
听见女孩这样问,访云子唇角扬起的笑意微凉,像是有些无奈。
沉默片刻,她道:
“若你无拘,便是自由。”
这答非所问的八个字让江娴柔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也没有继续追问。
她跟着访云子回到了缥缈阁。
缥缈阁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粉嫩的桃花,那里的楼阁架在半山腰上,楼阁之间还连着长长的木桥,就像是梦里的仙境。
访云子带她在缥缈阁内转了一圈,后来,又带她去见了几个长辈。
可那几位长辈并不如访云子待她那般友善,他们打量江娴柔的眼神略显刻薄,让江娴柔想起了来自家院里做客、却将她当做商品打量的那些夫人。
“师妹,怎的带了个女娃回来?这丫头该有七八岁了吧,是否早过了合适入道的年纪?”
“我们师妹还真是不走寻常路,宗门里那么多好苗子不收,非要从凡世带个小丫头。”
“就是,这小丫头有什么特别?就算入道也该入丹道医道,她能当什么剑修?”
“我的徒弟,合不合适,我说了算。今日我只是带她来给你们认认脸,不是让你们把她当白菜似的指指点点挑三拣四。”
访云子冷眼望着身边几位师兄弟,没给他们一点好脸色。
后来,访云子将江娴柔带离了那群前辈,她带她到自己的楼阁,温声同她道:
“拜师礼什么的就不必了,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访云子的徒弟。是缥缈阁第五十九代嫡传弟子,江娴柔。”
江娴柔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江娴柔就这样正式成了缥缈阁的一员、成了访云子的徒弟。
她其实并不喜欢缥缈阁这个地方,这里的人除了师尊,她都不怎么喜欢,但师尊说缥缈阁是她的家,她想守护这里,江娴柔便愿意同她一起一直守护下去。
她第一天入山门时遇见的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前辈,后来对她也十分苛刻,他们总以最苛刻的目光和言语打量她,今天说她不如自己哪个徒弟,明天又说她不配做缥缈阁内门弟子。
江娴柔从没将这些话听进心里,她顶着这些挑剔闷头修炼,后来者居上,十三岁筑基,努力以最小的年纪站到了内门弟子的中上游,用实力让其他人认可了她的内门弟子身份。
她本以为,做到这些之后,那些难听的挑剔声音应当会停止了,可那些人见她的天赋与实力无可指摘,便又将目光放去了她的性别和容貌。
他们说女修没什么未来,就算一时出风头,未来也定会被男修压下一头。
他们说她用剑那样凶,白瞎了好身段和漂亮的脸,未来估计没几个人愿意找她当道侣。
更难听的说她长了那样一张脸,不该当什么剑修,应当去邪修那里入个合欢宗,或者去魔族那里当魅魔。
第一次听见这些话时,江娴柔把那几个碎嘴子打得满地找牙,最后,说瞎话的人没受一点惩罚,她却被安了个同门私斗的罪名,被罚去思过崖待了十日。
从思过崖回来后,访云子同她聊了一回,开导了她许多。
访云子是个合格的师尊,她将江娴柔教得很好,因为她也是个女子,放眼看去,江娴柔如今经历过的一切,她都遇到过,所以她如今遇见这些事,已比江娴柔从容太多。
可江娴柔总归是个心性未成熟的小姑娘,她虽然听进了访云子的话,可听懂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江娴柔有些消沉,修炼的速度也明显放缓,也是那年,她师尊访云子被同门师兄弟排挤,他们以她是个女子为由,不许她入登闻剑阁进行传承试炼。
那些师叔伯怕访云子一个女修将他们比下去,所以串通一气打压她,但可笑的是,就算访云子不在,他们也没能得到登闻剑的认可,一个个的,都失了继承阁主的资格。
那段时间,缥缈阁内很乱,他们为一个阁主之位争得不可开交。而经过长达几月的拉锯战后,师叔伯们死守“女子不可入剑阁”的规矩,让访云子跳过剑阁试炼,直接承了阁主之位。
江娴柔想,他们大概是怕访云子拿到登闻后,旁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不如女子吧。
多可笑的坚持?
那之后,宗门中人以访云子未过剑阁试炼、不够正统为由,没有按照惯例为她举行继任大典,只低调地在门内办了个阁主传承的仪式。
见访云子的一切都被薄待,江娴柔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她同她说:
“缥缈阁主入剑阁试炼、得登闻认可、持剑守山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前面五十七代阁主都拿得了登闻剑,为何师尊拿不得?这是师尊本该拥有的东西,为何要同他们让步?”
访云子坐在椅子上,抬手支着太阳穴,语气淡淡,不甚在意:
“无所谓,他们想争,就由他们去争。一把剑罢了,既然我做了阁主,便能守得了蓬莱山,就算没有登闻剑也一样。”
说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冷冷笑了一声:
“娴柔啊,这世道就是这样,本就对女子苛刻,无论是宅院,还是更大的世界,都是一样。
“我们向前走时,不必理会旁边人的胡闹,也不必理会他们的言语,因为,既然他们有空将目光投向你、针对你,那就说明他们永远也无法站到同你一般的高度。
“天上的鸿鹄,没必要同枝头上的麻雀计较。它们今日选择绊住你的脚,未来总有一天会被你狠狠甩下,跌得粉身碎骨。
“唉,只是苦了你,今日入不了剑阁的是我,明日,就会是你,想来,到时又得一番苦战。”
闻言,江娴柔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抿抿唇,什么也没说,只道:
“弟子明白。”
访云子点点头,抬眸看向她:
“你的修为,是否已许久没有精进了?”
“是……”江娴柔同她一礼:
“弟子无用。”
“不怪你。只是,娴柔,你心中杂念太多,你道心未稳,若不解决这个问题,你未来每走一步都会艰难无比。”
江娴柔微微一愣,她忙道:
“请师尊赐教。”
访云子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
“你同我们不一样,你尚有家人在世,那是你的羁绊,你的因果。你心里还有牵绊,尚不能全心全意追求自己的道,也还不明确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若我准你几日假期,你……回家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