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才是个很温柔的人,对谁都同样温柔。
他不想伤祝尔瑶的心,却也不想跟母亲争执吵闹,两边为难下,他这次回乡,终也没能如愿娶了心上人。
祝尔瑶像以往无数次一般,送他到村口,祝他一路顺风,步步高升。
周文才看着她,眸中波澜微动。
临走前,他轻轻拉起祝尔瑶的手,问她:
“阿瑶,你信我吗?”
祝尔瑶冲他笑了笑:
“信呀,你是文才哥哥,我当然信你。”
听见这话,周文才悬着的心放了下去,这才微微弯起唇。
她冲祝尔瑶点点头,认真道:
“那阿瑶,你等等我好不好?母亲只是还没想通,只要我坚持,她一定会同意的。等我劝好母亲,一定会娶你进门,到时候,我便带你去皇城,皇城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你肯定喜欢。”
“……”祝尔瑶微微垂下眼。
她抿起唇,没有回答,只道:
“文才哥哥,快走吧,别让车夫等久了。”
似是看懂了祝尔瑶的态度,周文才的眸光慢慢暗了。
但他没有放弃,临走前,他拉着祝尔瑶的手,说了很多遍:
“等我。”
祝尔瑶始终没有应他。
她原本就是个不够坚强的小姑娘,那天,周文才走后,祝尔瑶一个人躲在田里,哭了很久很久,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桃子。
她想说,她信她的文才哥哥,却再也不想等了。
这些年,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她不想再做停留在村口目送他远去的那个人,不想再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一天天地无望地盼着他回来,不敢妄想风光无限的状元郎能娶她一个乡野丫头,即便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地躲在田野里嬉戏玩耍,即便他们曾经玩过无数次拜堂成亲掀盖头的游戏。
可游戏终归是游戏,事实是,即便周文才力排万难娶了她,也会有无数人对他和她指指点点,说她配不上他。
祝尔瑶不想周文才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她更不想自己被人家指指点点,被人家贬低轻视。
爹爹说过,阿瑶是世上最好的孩子,配得上世上最好的人。
爹爹说,未来无论如何,都不许阿瑶委屈自己,阿瑶要快快乐乐一辈子。
可现在,她不快乐了,即便在最喜欢的文才哥哥身边,她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开心了。
祝尔瑶不想受委屈,可她的文才哥哥保护不了她,若想留在他身边,她就只能一直受委屈,一直等下去。
那天,祝尔瑶哭到傍晚才回家。
她怕被周母责备,所以一路小跑回去赶着做晚饭,可令她意外的是,回家后,周母并没有质问她跑去了哪里,她只笑眯眯地把祝尔瑶带回家里,然后跟她介绍了一个人。
“阿瑶,这是五龙村方猎户家的儿子,方大明。来,大明啊,这就是我们阿瑶,模样水灵吧?”
祝尔瑶愣住了,不过很快,她便明白了周母的意思。
周母不想让她嫁给周文才,也怕周文才再惦记她,所以,周文才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叫来了适龄郎君给祝尔瑶相看。
方大明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个头很高,站起来时,祝尔瑶还不到他的肩膀。
他长相乍一看有些凶,祝尔瑶有些怕他,但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个性其实憨厚又内敛,同祝尔瑶对视时,总会忍不住略显慌乱地撇开眼。
祝尔瑶看着他通红的耳尖,没忍住偷偷笑了。
她并不讨厌他。
那天之后,方大明总会大老远从五龙村跑来找她。
方大明不会折风车,但他会骑马,还会用木头雕各种各样好玩的小玩意。
他会很耐心地教祝尔瑶骑马,还会带她去双喜村外、更远些的地方。有次他们在野外遇见了狼,方大明把祝尔瑶护在身后,自己打跑了那些野兽。
那时祝尔瑶站在他身后,感受到了她丢失很久、自从爹娘故去后就再也没有过的安全感。
她想,她愿意一直站在他身后。
亲事就这么定下了,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方大明的父母嫌弃祝尔瑶是个孤女,定亲时多说了几句。方大明虽然话少,但并不愚笨,他一直护着祝尔瑶,还把他们暗里贬低祝尔瑶的话一句句还了回去。
在和方大明相处的日子里,祝尔瑶难得找回了曾经的无忧与快乐,定亲后,她一直盼着成亲的日子,盼着那个傻大个红着耳朵掀开自己盖头的时刻。
成亲的那天,祝尔瑶换上了娘亲留给自己的嫁衣,娘亲曾经说过,要她穿着这套衣服,笑着嫁给能带给她幸福的人。
祝尔瑶想,她大概做到了。
祝尔瑶没有爹娘,便将茶奉给了爹娘的牌位,还有这么多年来收留他的周家夫妇。
之后,方大明会牵着她上花轿,带她回五龙村,等正式拜了堂,她便是方大明的妻子,从此,她便有了自己的小家。
花轿晃晃悠悠,不一会儿便到了五龙村,到了方家门外,可还不等她在方大明搀扶下离开花轿 ,她隔着盖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声嘶力竭一句:
“不可!!!”
听见这个声音,祝尔瑶重重一抖。
见她如此,方大明知她害怕,便上前一步护在了她身前。
在参加喜宴的乡里乡亲近百道目光下,周文才摔下了马,他看起来十分狼狈,他跪在地上,一时不能起身,就那样颤着嘴唇,问祝尔瑶:
“阿瑶,你当真不顾我们多年情分,要嫁与他人做妻?那我呢?我怎么办?阿瑶,没了你,我要怎么办?”
听他这样说,周围的乡亲们开始窃窃私语。祝尔瑶向来是个胆小的姑娘,她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方大明身后缩了缩。
她悄悄抬手掀开盖头,想看看周文才,可抬眸对上他滚烫的目光,她又有些害怕。
她张张口,想说,可你又不娶我。
你只会让我等,你又不娶我。
我不想等了,不想嫁给你了。
现在有人保护我,我想嫁给他。
可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如何,祝尔瑶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心很慌,她听着周边各种恶毒的言语和指责,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你!你又是什么人?!她只喜欢我,她说她只愿嫁给我!祝尔瑶只愿嫁给我!你为何要强抢我妻子?!”
周文才不愿逼迫祝尔瑶,便将矛头对准了方大明。
方大明看着他,只道:
“她现在是我的妻子。”
“不!你们还没有拜堂,做不得数!阿瑶,阿瑶!我知道你是被逼迫的,你跟我走好不好?你跟我走,我娶你,我们一起去皇城,好不好?”
周文才温柔怯懦了一辈子,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做的最胆大最出格的事。
祝尔瑶曾经无数次盼着他勇敢一回,盼着他带自己走,可在她再不期待之时,周文才又将勇敢用到了最糟糕的地方。
祝尔瑶难堪地低下了头。
她听见旁人的话,几乎能感觉到他们戳在自己脊梁上的手指。
“好热闹,光明正大来抢亲,老方家的脸算是丢尽咯。”
“是啊,也不知这小娘们有多美,迷得两个男人神魂颠倒。”
“这是双喜村的吧?我听过传闻,小娘们和抢亲这个一直不清不楚的,说不定,老方家这次是捡了个破鞋。”
“那他们还要这个儿媳妇吗?”
“要就要呗,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捡一辈子破鞋!”
“哈哈哈哈……”
“那又怎么样,老方儿子又不在乎,人家只要他的小娘们,之前老方两口子说了人家几句,小方还不乐意,跟他们老俩口顶嘴呢。破鞋又怎么样,人家宝贝着呢。”
“老方要昏过去咯哈哈哈,要我是他,我就不要这个儿子了,让他抱着他的宝贝破鞋过一辈子吧!”
这些话,方大明同样听见了。
但他始终没松开祝尔瑶的手,他也没再理会周文才,只执意要带祝尔瑶进门拜堂。
但祝尔瑶却轻轻挣开了他。
对不起。
祝尔瑶太害怕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一遍遍跟方大明道歉。
她知道方大明不在乎这场闹剧,知道他会一直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委屈。
可这委屈,不落在她身上,便会落到方大明身上,会落到方家所有人身上。
若方大明今日真娶了她,他和他们一家人都会跟着自己,被指点一辈子,被骂一辈子捡破鞋,一辈子抬不起头。
她不能这么做。
原本事情就是因她而起,那么,那些流言蜚语,就让她一个人承受好了。
周边议论唾骂的声音越来越大,在这些声音里,祝尔瑶一步步走向了周文才。
走到周文才身前时,她抬手掀开了盖头。
小时候,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掀盖头的时刻。
可此时,她掀开眼前红色,面前是自己从小就想嫁的人,她眼里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却不是想象中的欣喜,而是委屈,是不甘,是难过。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
可周文才看到她,却笑了。
后来,瘫坐在地上的周文才像是再也坚持不住,身体晃悠两下,栽倒在了地上。
再后来,有个陌生人将周文才和祝尔瑶一起带回了双喜村。
祝尔瑶卸了钗环,换了嫁衣,静静地坐在自己房间里。
屋外的人在争吵。
“这么好的亲事,你抽了哪根筋要去抢亲?人家要脸不要,我们老周家要脸不要?!你以前那么乖一个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谁教你的?都是谁教你的?!都是祝尔瑶把你带坏了对不对?!不对,她嫁人这事我一直瞒着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这话,周母怒气冲冲闯进屋子,抬手一巴掌重重扇在祝尔瑶脸颊,直把她打得偏过脸去。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这个小贱人?!是不是你给我们文才通风报信怂恿他来抢亲?他是读书人,是状元郎!是大官!没你吹风,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野蛮事?!你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贱人!做出这档子事,我看看以后谁敢娶你!”
“我娶!”
周文才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周母面前:
“我娶她!我要娶她!我周文才这辈子,非祝尔瑶不娶!”
“你娶个屁!”
一直站在旁边的陌生男人没忍住道。
他似乎是周文才在皇城的友人,他一把将周文才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娶了她,公主怎么办?皇上那边你又要怎么交代!你想带着你全家人掉脑袋吗?!”
“公主?什么公主?”
周母歪了重点,突然两眼放光追问道。
男人冷冷嗤道:
“皇上的长女,长公主殿下,对他周文才一见倾心,说非他不嫁!皇上指名要他周文才做驸马爷,他却从皇城跑回这破村子,一路上不眠不休跑死了八匹马,就为了来抢这个破亲!你抢了又怎样,你能娶吗?!”
男人说这话时,指尖一直指着祝尔瑶,就差怼着她的脸骂一句“红颜祸水”。
“你说说你,周文才,你那聪明劲都到哪去了?放着公主不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跑回来找一个乡野村妇?!”
男人骂道,周母也跟着帮腔:
“就是,都是这小贱人!我告诉你,祝尔瑶,我们家文才是要尚公主的人!是驸马爷!若公主怪罪下来,任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掉的!”
“……”
祝尔瑶又说不出话了。
她只默默地擦着眼泪。
她在想,他们为什么要指责自己呢?
是她做错什么了吗?是她做了坏事吗?明明自己也很委屈,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挨骂?
她早就不想嫁周文才了,今天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她才是受伤最多的那个,可听他们的意思,这事到头来怎么全成了她的错呢?
事情的最后,周文才被那个男人拎走了。
祝尔瑶又像以往无数次一样送他到村口。
这次,她看着周文才一步步走远,但那人走到半路,又跑了回来。
他拉起她的手,又跟她说了她无比熟悉的一句:
“阿瑶,你等我,你等等我,我一定娶你,一定。
“等我回了皇城,我便跟圣上和公主说清楚,大不了我不做官了,就算不做官,我也要娶你!
“今天受的委屈,来日我加倍补偿给你,我发誓,我周文才发誓,我这辈子只爱祝尔瑶,只娶祝尔瑶一个人!否则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着,周文才摸摸自己的衣裳,从怀里摸出一颗红珊瑚珠。
看见那颗珠子,他似乎怔愣了一瞬。不过他没时间细想,他只像是想证明什么似的,将那珠子塞在了祝尔瑶手里:
“等我,阿瑶,你等我。再等等,再等等,我保证。”
祝尔瑶将那颗珊瑚珠握在手心,她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再次看着周文才远去。
冰凉的珠子在她手里,慢慢被体温变得滚烫。
她能怎么办呢?
她又回到了这里。
上次她还能拒绝,可如今,她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能怎么办呢?
错是她的,骂名是她的,等待是她的。
就算周文才要她等一辈子,她也只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