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粲色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整个镜面空间。
随着萧澜启一拳挥下,他面前的镜面碎成了千万片,其上碎裂纹路密密麻麻,每一片都映着萧澜启最不愿看见的画面。
“还给你?”
镜面中千万个朱雀同时开口,不知是不是萧澜启的错觉,他的声音竟也重叠成了无数份。
“他并不是你的所属物,何来‘还’字一说?”
“他……”
萧澜启一顿,微微眯起眼睛。
再开口时,他语气沉了许多:
“他是本尊的人类。”
“哦。”
朱雀听罢,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他用指尖轻轻勾着林尽身上伤口边缘处破损的衣料,像是有意无意的展示。
他同萧澜启说:
“但你看,你没能保护好他。”
朱雀凉凉地勾起唇角,落下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了萧澜启的魔心与神魂:
“天魔,你保护不了、也留不住任何人。这是你的宿命,不是吗?”
朱雀话音落下,萧澜启眼前画面骤变。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眼前镜面碎片中朱雀的影子竟变成了萧澜玥的脸。
萧澜玥一身战甲立在他身前,起先是冲他笑着的,可后来,她浑身是血,用自己的命给他铺好了最后的路。
他幼时说好要保护母尊,说好要同她并肩作战,最后,母尊却还是因他而死,死在了他眼前。
后来,萧澜玥又变成了萧澜承。
从小到大,萧澜玥总是很忙,不是在出征就是在出征的路上,若真要算起来,萧澜启与萧澜承相处的时间,其实要比与萧澜玥多得多。
所以,兄长曾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可后来,萧澜启全身心的信任只换来一把两次插入他魔心、试图置他于死地的剑。
萧澜启后退半步。
可他身周全是那一面面惹人厌烦的镜子,无论看向哪里都总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要他无处可逃。
再后来,他又从中看见了楚听雪。
那人总是笑着的,成日抱着个酒壶不撒手,和萧澜启说起未来时眼里总有光,可是后来,他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变成石头沉入了烟雨山后山冰凉的湖底。
虽说萧澜启活了几百年,但他生命中,也就装了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可惜后来,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他谁也没能留住。
萧澜启很痛,但他想不起自己受了什么伤,仔细感受后才发现,痛意原来来自自己团到一起的心脏。
萧澜启久久不敢再睁眼,他怕再从镜中看见另一个人。
许久,他才试探着睁开眼,却毫不意外被一抹熟悉的碧山色刺痛。
他看见林尽。
很多林尽。
认真做事的、和朋友笑闹的、喝醉酒的、沉沉睡着的……
弯腰给小园浇水的、被山鸡啄得到处跑的、缓步行在雪里的、以弱对强却丝毫不惧的……
人类是种很弱小的种族,林尽还是弱小中最弱小的那一个。
好像谁来都能轻易弄死他,可他却像棵坚韧的草,硬是凭着自己的信念活到现在。
他帮了很多人,也证了很多道。
萧澜启不敢看。
他不敢再往下看。
他怕那人也会变成一块冰凉的木头,或是变成湖底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这种恐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不对……”
萧澜启靠在角落,紧紧攥着手指,逼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画面。
他哑着嗓子道:
“你弄错了……”
“哦?”
朱雀的声音回响在这方小小的空间:
“吾哪里弄错了?”
“不对……本尊讨厌他,他是本尊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人。他不重要,他根本不重要。”
“原来,他对你不重要?”
朱雀的尾音略带一丝疑问:
“那么,既然你讨厌他,他不重要,那他就算死亡或是消失,对你来说,也应当无关紧要吧?”
“……”
听见这话,萧澜启一愣。
他下意识抬眼,可镜屋内的画面竟已消失了,面前每片镜片重新映上了他的脸,萧澜启看见了无数个自己,他从自己眼里看见了陌生的情绪。
恐惧、慌乱……
这本不该属于他。
错了。
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
萧澜启的尾音竟略微有些颤抖。
可他问出这话后,再没人回应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
萧澜启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无人应声。
他几乎没有一瞬犹豫,立马催动魔纹寻迹,只是不知是他先前损耗太多还是精神太过恍惚,他的寻迹并没能成功,反倒反噬了自身。
萧澜启吐出一大口血。
一片猩红落在镜上,总算挡住了那些恼人的画面。
萧澜启眼前略微有些重影,他闭眼甩甩头,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清晰些。
而后,他抬起手,用指尖沾到的血,在镜面绘出自己魔纹的纹路。
随着他每次落笔,青粲色光芒便在血迹间浮动,随着最后一笔收势,萧澜启身上魔纹以从未有过的强势气息扩散而出。
他终于离开了那方镜屋。
彻骨寒风袭来,暴雪在冰原肆虐,萧澜启倒在冰层上,七窍缓缓淌出猩红的血迹,头脑与意识翻搅成一团。
萧澜启蜷在冰层上呛咳着,咳出的血越来越多,染红了纯白的冰面。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冰层下的人影。
萧澜启一怔,他用掌心化开冰层上的浮雪,看清了藏在其下的人。
找到了……
找到了。
只是林尽在冰层下紧紧闭着眼,萧澜启不敢看他的模样,他只想尽快砸开冰层,想把他救出来,想摇摇他,让他别睡了,醒醒,别闭眼,像死了一样。
可这冰好坚硬,萧澜启全力一拳砸下,竟也只能在其上留下几道不明显的裂痕。
这不是普通的冰。
这是朱雀玄冰。
混蛋……
萧澜启不知道是否是他或林尽做了什么,才惹得那死鸟这样针对。
杀了他……
他定要杀了他!
竟敢……他竟敢……
萧澜启看着冰层下似毫无声息的人,双目通红。
他似不知疲倦一般一下下砸着冰层,待到表面碎裂,他怕接下来的重击伤到冰层下的林尽,便选择将崩云碧火燃在手上,凭蛮力生生去扒那裂开的玄冰。
纯白冰面很快被染成刺目的红色。
到了最后,萧澜启五指几乎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其上满是磨出的血和冻住的霜。
不过,好在,他终是碰到林尽了。
他将林尽从冰层下挖出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用沾满血迹的大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的指尖甚至有些许颤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讨厌鬼!你别装死,你醒醒!”
“……”
林尽靠在萧澜启怀里,头发被白霜凝成一缕一缕,惨白的脸颊被染上几道刺目的血痕。
大概是感受到了温暖,又或是萧澜启的呼唤当真有用,他微微睁开眼睛,发出的声音微如蚊呐:
“你……又找到我了?”
“废话。”
萧澜启看见林尽还能睁眼,还能说话,一颗心在那一瞬间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淌下的血泪,又用袖子蹭干净自己在林尽脸上留下的血。
做这些的时候,他发现林尽在发抖。
自从认识林尽以来,萧澜启从未见过他如此凄惨的模样。
人从水里捞起来又封在冰里,身上大片大片的血痕还没凝固就冻上了白霜,身上完好些的皮肉也有了冻伤的痕迹。
看见这些,萧澜启的魔心又在痛。
也不知,他究竟染上了什么无药可医的病症。
他应当很痛,也很冷吧。
萧澜启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三两下裹在林尽身上,将他横抱起来。
林尽闻见了萧澜启身上那股火焰和草木的味道。
他知道萧澜启体温高,以前总嫌烫,可到了此时,林尽才发现他的身体竟那样温暖。
他靠在萧澜启身上,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我们去哪?”
“出去。”
“怎么出去?”
“不知道,走着看。”
“你冷不冷?”
“没你冷。”
听见这话,林尽竟没忍住笑了。
他听见萧澜启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那时,好像周遭呼啸的风雪都要比他逊色半分。
从小到大,林尽从来都是无关紧要、可以被随手抛弃的人。
没人坚定地选择过他,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有了“自己不重要所以随时可以为别人牺牲”的想法。
朱雀说,他如今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甩开萧澜启。
也就是说,若非萧澜启紧追不舍,他也不必遭受这么多折磨。
林尽觉得,自己应当讨厌萧澜启的固执,让自己平白遭了这么多劫难。
可是,
可是……
在绝望中,一次次看见有人坚定地奔自己而来,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被抛弃,不被放弃,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其实都看见了。
看见萧澜启游向深海,看见萧澜启拦住金乌,看见萧澜启在镜中寻他的踪迹,看见他不顾一切砸开朱雀玄冰,挖得满手都是血。
他不痛吗?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救他?
林尽眼眶有些酸,他靠着萧澜启温暖的身体,任一滴眼泪悄悄流下。
他抿抿唇,在肆虐的风雪中,轻声道:
“谢谢你。”
“谢什么?”
萧澜启抱着浑身是伤的人行在一望无际的冰原。
他十指已看不见一寸完整的皮肤,一双眼睛被鲜血染红,只有青粲色的眸子光芒依旧。
他身上的魔纹未被风雪侵染半分,在惨白的世界里留下唯一一抹颜色。
半晌,他稍稍顿住脚步,望着前路雪原中静静立着的那道来者不善的红色人影,轻嗤一声,眸底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
开口时,他声音微沉:
“……有我在,还能让你死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