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自小生在赤霞城,她是家中独女,家境优渥,打小便受足了父母宠爱,长大后又嫁了个好夫婿,夫君敬她爱她,从不在外沾花惹草,二人很是恩爱。后来,她为他生了个孩子,十月怀胎,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小儿子生得漂亮,继承了林夫人的好样貌,人也聪明,在同龄孩子还只会咿咿呀呀的年纪就口齿清晰地唤起了爹爹娘亲。
只是这孩子的体质似乎有些奇怪,好像总能招来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三天两头就生病,就算请来最好的郎中也给他瞧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有一天,夫妻二人寻了个路过赤霞城的神医,神医察觉此事有异,便建议他们去托人请个修仙界的医修来看看。
夫妻二人不敢耽误连忙照做,结果这不瞧不知道,医修检查过小孩情况后,竟说他们这孩子是个极为罕见的什么体质,他们夫妻二人也没听太懂,只听懂了医修说他们护不了这孩子周全,建议他们把孩子送去仙山修炼。
得知这个消息后,林夫人伤心欲绝,哭得快要晕死过去。
生了小儿子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郎中说她今后多半不会再有孩子了,如今却有人建议她将她唯一的小孩送去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作为母亲,林夫人自然舍不得将那么小的孩子送去离自己那样远的仙山,所以她和林老爷没有听医修的话,而是选择将儿子继续养在自己身边。
因为孩子身体不好,所以夫妻二人对他极尽溺爱,他要什么给什么,就算是任性胡闹也由着他来,一不小心便将他惯成了娇气顽劣无法无天的性子,受不得一点委屈,经不了一点苦难,一有不合心意就哭闹大叫着撒泼,叫夫妻二人极为头疼。
但他们愿意宠着孩子,所以,处理小孩这些小脾气,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太头疼。
真正的问题出现于他们一家人某次踏春崖之行。
那是一个和煦春日,他们一家人出门踏青,却在行至踏春崖时遇上一只自灌木中蹿出的野猫。
那并不似寻常野猫,它的速度快如闪电,快到林家夫妻几乎来不及反应。
那野猫的目标也很明确,一开始便是冲着孩子去的。
当时孩子还很小,那野猫妖力气又大,直接将他拖拽在地,拖出好远一段距离,眼见着就要带着孩子扑向崖底。
孩子自小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又哭又闹,哭喊声震天,林家夫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不论是他们还是身边跟着的家丁,都是普通凡人,谁也没有与猫妖抗衡之力。
林夫人两眼一黑,眼见着孩子就要被猫妖捉去,心中惊恐至极就要昏死过去。
就在千钧一发间,一道灵光闪过,一仙人从天而降,将猫妖斩于剑下,从它口中救下了他们可怜的孩子。
仙人说自己道号牧山,来自千里之外的缥缈阁。他同林家夫妻说了一番话,大致跟当年那个医修差不了多少,说他们孩子是什么稀有体质,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建议他们将孩子送去仙山,否则今后,如今日这般之事还会发生无数次,所以劝他们好好考虑。
林夫人应了牧山的话,答应他会好好考虑他说的事,便将孩子带回了家。
她还是舍不得孩子,可又怕未来再发生如那日踏春崖般的险事。
她本想着今后再不带孩子出门便好,至少能保他一世周全,可后来,她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那孩子的性子,似乎在踏春崖之行后逐渐往糟糕处改变了。
那孩子身体本就弱,受了惊后更是大病一场。病好后,他再听不得“踏春崖”三字,一听就大喊大叫,甚至开始害怕出门,连自家院子都不肯踏出一步。
他对动物的恐惧更是到了极点。林府中原本有个时常来蹭吃蹭喝的小奶猫,平时林老爷和林夫人都不怎么在意,甚至偶尔还会喂它两块肉吃,可某日,正当林夫人为林老爷研墨时,他们突然听见后院传来小孩的尖叫,匆忙赶出去查看,只见孩子正蹲在院中小湖边哭闹,而那时不时来蹭吃的小奶猫,已经被他掐着脖子恶意溺死在了水池中。
见状,林夫人只觉心底发寒。
自那之后,孩子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好了,他看不得任何长毛的东西,连冬日带毛领的披风都见不得。
林夫人和林老爷为他驱散了家周围所有的小猫小狗,甚至专门叫家丁整日举着网在院中,好驱赶过路的鸟雀。
可整日这样提心吊胆总不是个办法,最终,在孩子哭闹着说要出门要去当仙人之后,林夫人和林老爷含泪联系了牧山道人,请他带着孩子去了缥缈阁。
临走前,牧山跟他们夫妻俩承诺,说会护小孩一世周全,要他们不用担心。
他们走后,林夫人伤心许久,但更多的是自责。
她觉得是自己没把孩子养好,她还担心,孩子那样娇气顽劣的性子,去了外边没人再宠着他,他会不会交不到朋友、受人排挤。
孩子离家之后,林夫人日日倚着门,盼着他回来看一眼,可始终等不到他的身影。
实在想得狠了,便托人去缥缈阁打探一下消息,结果这打探还不如不听,别人带回来的消息没一个是林夫人爱听的。
她家孩子的性子果真不招人待见,说是在缥缈阁日日被同门欺负,谁见了他都要离他三丈远。他还是宗门中有名的废物草包,什么也学不会,身娇体弱无法修炼,若不是有他师尊护着,怕是早就要被宗门扫地出门。
林夫人不知道自己孩子性格差吗?
她当然知道,可无论如何,那都是她自己的孩子。
别人可以不喜欢他,但她一定得爱他。
时间就这样过去一年又一年,林夫人每年都托人打听自家孩子的消息,只是后来某一年,有关孩子的消息突然就断了。
他们说,那孩子离开了缥缈阁,到现在缥缈阁也没寻到人,听说是叛逃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这消息叫林夫人慌了神。
她和林老爷开始四处托人去打听那孩子的消息,可始终寻不见一点影子。
直到前几日,他们从邻居口中听说,花城主带回了一个长相酷似林夫人的小公子。
那日,林夫人和林老爷本只是抱着瞧一眼碰运气的心态去了城主府,可没想到,城主带回的小公子竟当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林尽。
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令林夫人又惊又喜,她捉住林尽的手不愿放,可一开始的激动过后,可能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直觉,她很快便发现,眼前的人好像有点问题。
这孩子似乎太过懂事乖巧了,跟她记忆中、以及看见的听见的那些影子,完全不一样。
她一开始只是略微有些怀疑,直到林夫人见林尽怀里冒出两个毛茸茸的活物,她才彻底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他们的孩子。
虽然他长着和那孩子一样的相貌,用着和他一样的名字,甚至讲出的经历也相同,可他并不是他。
林夫人知道这很不可置信,可她曾经听说过修真界那些稀奇古怪的法术,说是魂魄可以和皮囊分离,有时候眼睛看着对面站着的还是熟悉的人,却不知皮囊之下早已换了灵魂。
确认这点后,林夫人一个人枯坐很久。
她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她不愿接受一个陌生的魂魄用着自己孩子的身体,可……
可那个孩子,是那样懂事。
他会叫他们父亲母亲,在城中瘟疫流行、所有人对病患避之不及时,他会时常回林府看他们,给他们带最新的药方,关心他们的安危,甚至亲自照顾林老爷,耐心地喂他喝药。
后来,林夫人便释然了、接受了。
世间情,不过真心换真心。
老天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却又给他们还了一个。
林尽念着他们的情,念着这身体原本的主人,便扮演着曾经的林尽,替他照顾他们、给他们真心实意,他们又怎能视而不见,怎能寒了孩子的心?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可眼前这个孩子,总不是个杀人夺舍罪大恶极之辈。
无论哪个林尽,都是他们的孩子。
只是,如今这位的喜好、他爱吃什么、爱玩什么,还有他那些小动物,他们都得从头认起了。
-
林尽在林府留到傍晚,和林老爷林夫人一起好好吃了一顿家常饭。
那桌菜并非出自林府家厨,而是林尽亲手所做。
一家三口一顿饭吃得和和睦睦有说有笑,大家心照不宣地没提曾经。
好像,谁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却谁也没有开口捅破那张纸,只让事情留在了最美好最易接受的模样。
待到一顿饭结束,林尽陪林老爷林夫人在院中散了会儿步,和他们告了别,便离开了林府。
木芳凝正带着两个小家伙在林府门口等着他。
她见林尽出来,便将两个毛团子还给了他,林尽等两个小家伙爬上自己的肩膀,才抬步迈进赤红色的晚霞。
他并没有回城主府,而是去向了赤霞城门的方向。
木芳凝跟在他身边,一直将他送到城门,才开口问:
“林公子,真的不和城主道别了?”
“不了。”
林尽冲她笑笑:
“又不是再也不见。她近两日忙得很,不必因我的事徒增伤感。”
“谁伤感了?!”
林尽一句话音刚落,便听见了花南枝的声音。
回头看去,花南枝身边跟着花十一和木非华,正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
“要走也不同我说一声,若不是见芳凝偷偷摸摸带着你两个小儿子出去,我都想不到你还有不告而别这招。”
花南枝皱眉看着他,随后很大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跟你告别,不会伤感。赶紧走吧,下次再会。”
花南枝被霞光染了一层暖色,叫林尽几乎看不清她眼圈那点红。
他微微弯起唇看着她,语气温和:
“今日一别,来日再见,便当真要叫你一声城主大人了。”
“少来这套。”
花南枝微微扬起下巴。
继任城主后,她弃了自己张扬的双螺髻,选择了更稳重的发髻,头上配饰与身上衣料也不再那样华贵奢侈。
林尽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将“朴素”一词与花南枝扯上关系。
听说,她已变卖了花府宝库内大半珍宝,最近正让家丁前去追溯前些年被充作赤霞珠“养料”的那些凡人的身份,只要能追得到他们家人,她都会差人同他们说明情况,并认真道歉再给一大笔金钱补偿。这当然无法抚慰他们失去亲人的痛,可花南枝目前能做的,也只有用这种方式聊表歉意。
林尽与她对面而立,看了她许久。
临走前,他犹豫片刻,最终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花南枝的发顶。
他抿抿唇角,叹息般道:
“好姑娘,长大了。”
花南枝没有回应他的话。
被他摸了头,竟也没有如想象那般不满愤怒,更没有怒叫着一蹦三尺高。
她只微微红着眼睛,故作不耐烦地问:
“少矫情,你还走不走了?”
“走。”
林尽收回手,最后看她一眼,便转过身,顺着赤霞城门外的翡翠玉板路行出一段。
在乘上飞行法器前,他又听花南枝在自己身后道:
“我得空会去烟雨山,你也记得要回赤霞城来!”
“知道啦!”
林尽没有回头,只抬手挥了挥。
夕阳将落。
火一般的晚霞光芒在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