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咎是赤霞城第三百五十一代城主。
从小,老城主便要他时刻谨记,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金钱、地位、甚至整个赤霞城,都是那一颗颗剔透温热的赤霞珠为他带来的。
他们花家手握赤霞珠矿,各方势力都得让他们三分,说一句在天下横着走也不为过。
他们赤霞城富可敌国,库中金银财宝数不胜数,从小到大,只要他想要,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
有关赤霞珠的秘密,花家代代相传,距今已传承了数千年之久。
赤霞珠需要人命来叠,花无咎一直知道。
每年冬末,赤霞城主养的死士与心腹便会乔装去往凡世各处,或买、或以工作之名将劳工骗来赤霞城,待到入城后,便随便寻个由头将他们关入地牢候着。
反正那些人或是孤儿乞丐,或是穷苦乡民,命贱,翻不出什么浪花,就算死在外面,也不会有人在意。
待到季节步入夏季,悬焱山中的岩浆会缓慢上涨,这预示着,赤霞珠的“播种期”就要开始了。
到那时候,花府家丁会以处理死刑犯为由,分批次将那些“种子”丢到悬焱山中,整个播种过程从夏初开始,到秋初结束,时间很长,所以可以一点一点慢慢处理,不会引人注意。
在花无咎刚过束发之年时,老城主就带他去见识过“播种”的过程。
作为尊贵的赤霞城少主,他并不用亲自动手,他只和老城主站在不远处,看那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断求饶的可怜人被毫不留情推入火山口,从一个人变成一朵微弱的火花。
“我买他们的命,只花了五两银。”
老城主抬手拍拍花无咎的肩膀:
“五两银,就够他们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但他们这些廉价生命能为我们创造的价值,却是个叫人难以想象的数字!孩子,你知道吗,是悬焱山、是我们花家,让他们卑贱的生命变得高贵,能为赤霞珠贡献一份养料,是他们这种人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廉价生命?
生命的价值要如何被定义,怎样的生命算廉价,怎样又算高贵?
贱人和贵人究竟有什么区别?
如果坠落的是他,那么,在他生命的最后,会溅起怎样的火花?
花无咎带着这个疑问长大,一年年麻木地看着廉价生命溅起的火花。
后来,他从老城主那里接过了城主的位置,也是那年,他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那个姑娘是仙山出身的仙子,花无咎第一次见她时,她一袭红衣,戴着赤霞城特色的避鬼戏面具,在傍晚时分穿行在人群里,衣摆飘扬,像是一抹热烈的火焰。
她叫若炎,是花无咎一眼便认定了往后一生的人。
寻常的修仙者是不屑与凡人在情感上有所牵扯的,毕竟他们要寻的道,规矩太多。
但若炎不受那些规则束缚,她在尚不知道花无咎身份时与他相恋,她说,她愿意和身为普通凡人的花无咎相守一生。
可后来花无咎向她坦诚身份,她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成了赤霞城主夫人,反而心生退意,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考虑一下这段关系。
若炎的行为让花无咎有些疑惑。
如果要按老城主那套说法,普通人的生命是卑贱的,像他们这种手握地位与权力的生命才算高贵,那为什么,若炎愿意与卑贱的他相守一生,却不大情愿与“高贵”的他成婚,做高高在上的城主夫人?
明明,无论是怎样的花无咎,都那样爱她,他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捧给她,他要办一场史上最盛大最华丽的婚礼,让天下所有人为他们祝福。
可这足够轰动天下的婚礼,最终也没能办成。
因为在婚礼前几日,若炎偶然间得知了赤霞珠的秘密。
花无咎很爱若炎,他曾经承诺过,永远不会欺骗她,所以,在若炎询问为何赤霞城看起来那样和平,却每年都有那么多死刑犯要处理时,花无咎实话告诉了她原因。
花无咎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这是他每年都要做的、再寻常不过的事。但他没想到,听见他的话之后,若炎反应很大。
她跟花无咎大吵了一架,花无咎搬出了老城主交给他的那套理论,却被若炎一句句驳了回去。
“命无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以为你就凭那两个臭钱就能买断他们的生命和未来吗?”
“什么破赤霞珠?觉得剥离魂魄变成赤霞珠是荣耀,那你怎么不去!”
“别以为投个好胎就高人一等,普通人怎么了?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努力生活,比你这种踩在尸骨上数钱的蛆虫要高贵得多!”
“我真是瞎了眼了,居然没看透你这种血债累累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花无咎,你就不怕那些枉死的人回来报复吗?夜半十分你不会惊醒吗,不会怕怨魂来朝你索命吗?!”
若炎本就不是什么温柔如水的女子,那天晚上,她将花无咎臭骂一顿,后来扬言要炸了整个悬焱山,要让赤霞珠这种本就不该出现的东西彻底消失,花无咎闻言,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若真如此,整个赤霞城,怕都要毁了。赤霞珠不仅能带来力量与富贵,它在某种程度上还制衡着各方势力,守着赤霞城的安定,若没了赤霞珠,你猜,我和这一城人,又能活几时?”
所以,究竟是每年往火山里扔的那些人命重要,还是天下和平与赤霞城中数万条性命重要?
若炎陷入了沉默。
她没再跟花无咎说一句话,她摔门而出,第二日便收拾行李,离开了这座城。
若炎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她可以为了爱留在赤霞城,放弃自己的道与仙途,当然也能够干脆利落地放下花无咎,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花无咎派出去寻若炎的家丁,在天下各处找了整整三年。
花无咎知道,只要若炎想,她便能叫他一辈子寻不到自己的踪迹,可花无咎实在不死心。
三年过去,派出去的人带不回一点好消息,就在花无咎心灰心冷决定彻底放若炎自由之时,他的心腹传回了若炎的消息。
他们说,他们找见了若炎,但只是一具尸体。
尸体。
若炎死了。
花无咎常与修仙者打交道,他知道,修仙界危机四伏,死个修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若炎?
花无咎自以为已见惯了生死,对死亡一事早已麻木,可他看见若炎的尸体,只觉整个世界都在崩溃的边缘。
他好痛,痛到几乎晕厥,他抱着若炎早已冰冷的尸体,哭到两眼发黑。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若炎说命无贵贱、众生平等,原来生命都是一样脆弱,只是活着的人比较幸运,不必那么早面对死亡。
原来失去至亲至爱是这种感受,那每年被诓来买来做赤霞珠养料的那些人呢?他们的亲人是否期盼着他们被带走是去过好日子?就算再穷再苦的生命,是否也有视他们如珍宝的人?
花无咎花了近三十年都没能想通的问题,被若炎用死亡教会了。
花无咎好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人生的全部意义,那一刻,他真的想抛下城主的责任抛下一切,任性地随着若炎一起去了。
他独自在若炎死去的地方枯坐很久,谁劝也不走。
直到心腹抱着一个孩子走到他面前。
那女孩看起来也就两岁多一点,她扎着小辫子,脸上肉嘟嘟,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很像若炎。
“在附近的村子里问到的,若炎姑娘伤重时曾把孩子托给村中妇人照顾,随后只身引开仇家,这才……”
花无咎看着对面不哭不闹、一点不怕生人的女孩,颤抖着问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南枝。”
女孩奶声奶气地道:
“花南枝!”
原来当年,若炎选择离开时已有了身孕。
她舍不得这个孩子,却又不想她留在赤霞城,变成她父亲一样的人。
所以她选择自己把孩子生下,选择自己带着孩子游历天下,将她教养成一个真诚热烈敬畏生命与大义的人。
可惜,这一切才开始便要结束了。
她连看她长大都没能做到。
花无咎将花南枝带回了赤霞城。
他给了花南枝很多很多的爱,连带着她娘亲的那份也加倍给了她。
他要她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是如她娘亲一般张扬热烈的姑娘,只要是花南枝想要的东西,无论多难,花无咎都弄得到。
他在宠爱花南枝的同时,也不忘将她教养成她娘亲希望她成为的人。
他放弃了花家传承千年的那套理论,他教会花南枝生命的重量,教她敬畏生命,教她真诚待人,教她敢爱敢恨,教她爱自己,也爱整个世界。
教她,成为和父亲截然相反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花无咎的后半生,完全是为了花南枝在活。
他不能放弃赤霞珠,他继续做着若炎厌恶的事,他满手沾血,因为他得在花南枝长大之前,保证她有安稳无忧无虑的生活。
后来,当花南枝为了救人而毫不犹豫地选择毁掉整个赤霞矿脉之时,花无咎便知道,自己成功了,自己做到了。
赤霞珠矿,她女儿帮他放弃了。
他完成了若炎未完成之事,将他们的女儿,教成了一个很好很勇敢的姑娘。
也不知,在若炎眼里,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可还合格。
也不知,看见这些,若炎能否原谅他一丝。
花南枝凭一腔热血,做到了花家历代先祖没胆识去做的事。
她断了罪孽的根源,救了万千残魂,也救了未来更多人。
至于如今要付出的代价……
便由花无咎来吧。
他这个父亲,总该尽最后一点责任,才算称职。
花无咎手握召魂旗,站在城墙上,与老对头悬焱山遥遥相望。
他虽然没有胆量主动结束这场持续数千年的罪恶,但他有胆为女儿兜底,为一城人赎罪。
他一手持召魂旗,一手握着他从出生起就佩戴着的避魂珠。
这么多年,花家先祖说是人命微贱死不足惜,可还不是怕他们手上那千万条人命报复?
他们心虚,只能日日带着避魂珠,以求一个安稳。
花无咎也像他们一样龟缩多年了。
但此时此刻,他放下了一切,他坦然面对着自己的罪孽,他站在城墙之上,顶着天空中的浓郁灰烟,再不犹豫,一把捏碎了手中的珠子。
避魂珠碎裂时锋利的边角划破了他的掌心,他抬手将血涂抹在召魂旗上,黑底红字的巨旗一时光芒大盛。
来吧。
法器灵力翻涌间,花无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花家数千年的罪孽,他一人来偿。
花家的血债,不该让城中数万条无辜性命来平摊,所以,他们所要遭受的折磨和报复,他一人来扛。
既然无法度化这些怨魂,那就让他们在他身上,撕咬报复个够吧。
召魂旗被他紧握在手不断挥舞,风带起沾血的旗面,在空中猎猎作响。
他这一生,当真看惯了太多死亡。
所以,当自己站在这里时,他心中竟无丝毫惧意。
头顶灰烟翻涌,他听见了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凄厉哀嚎。
他是个合格城主了吗。
他是个配若炎来爱的人了吗。
他还算个能够让南枝骄傲的父亲吗。
或许都不是。
但他,在那一刻,至少对得起自己。
“轰——”
第一道怨魂从高空俯冲而下,穿过他的胸膛。
花无咎一时险些没能拿稳手中的召魂旗。
他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他猛地喷出口血,略一踉跄,便重新抓稳了手中的旗。
恍惚抬眼间,他看见天空中冲向自己的残魂越来越多。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站在了悬焱山口,看见那些微如草芥之人自高空坠落,溅起星星点点火花。
他的眼睛与生命,曾被火花映亮过那么一瞬。
后来,他懂了。
那,便是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