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千骨如音的异样也就只有一瞬间,很快,她轻咳两声,微微低下头,手不自然地理着袍角,也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折玉将一切收入眼底,他玩味地一挑眉,又正正神色,同萧澜启道:
“少尊主啊,既然千骨姑娘身为天魔,那她在烟雨山的这段时间,就拜托你关照一二了。”
“?”萧澜启只觉莫名其妙:
“为何找到本尊头上,你们人类不是最重什么男女有别,落烧难道不比本尊更合适?”
“哎,这哪能一样?”
折玉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
“落烧姑娘也不是我们烟雨山人啊。”
这话听着可就更奇怪了。
“本尊就是你们烟雨山人了吗?!”
“我可没说是,但少尊主你对烟雨山,不多少比落烧姑娘熟悉些?”
“……”
萧澜启撇撇唇角,似在思索什么。
他没应折玉的话,片刻后,他抬步走向折玉,抬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
“少给本尊找麻烦,若是顾着白骨精,那另一边……”
如果要他看着千骨如音,那他必然得以天魔身份露面,那这段时间内,林尽那边失踪的狗崽又要如何交代?
现在落烧和千骨如音都在场,萧澜启不好直说这话,他只能努力用眼神给折玉传递自己的意思。
折玉当然懂他想说什么,他哈哈笑着,点点头:
“当然知道。放心,我帮少尊主解决。”
萧澜启这才满意,肩膀也重新放松下来。
不知为何,即将重回少尊主身份,他还隐隐有些期待,恨不得现在就去林尽身边给他来个精彩亮相吓他一跳。
这样想着,他当即回头打算招呼千骨如音,结果在那之前,先对上了旁侧落烧若有所思的视线。
她微微眯起眼睛,像审讯犯人似的瞧着面前说悄悄话的两个人,满眼狐疑: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古怪得很!”
“都说了是悄悄话,能让你知道吗?”
萧澜启面上装得风轻云淡。
他轻咳两声,二话不说,牵起捆住千骨如音双腕的灵丝就要往外走。
他对旁人向来不知道收着力气,千骨如音被他这么一扯,差点朝前扑倒在地,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却又被灵丝扯得磕磕绊绊,好不狼狈。
她看着前边的天魔,简直恨得牙痒痒:
“萧澜启!你牵狗呢你?懂不懂怜香惜玉?!”
折玉看着这画面,憋笑到腹痛,他抬手施个法术,解了千骨如音腕子上的灵丝,总算是救她出了苦海。
烟雨山很大,前山基本是门内长老弟子办公修炼之处,景色远没有后山怡人。
折玉带着三个天魔大致在后山逛了一圈,到后来,他有些乏了,便将千骨如音正式托付给了萧澜启和落烧,自己则找了个由头退出他们的小队,打算绕道回点滴泉去躺着喝酒看水。
烟雨山后山最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树林,寂静清幽,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深吸一口气,肺腑满是草木与泥土混杂的清新味道。
折玉缓步行在其间,他拎着手中的白玉酒壶,走几步便饮下一口。
宽大的墨色衣袍随着他走路动作轻轻摆动着,抬手时大袖滑落露出劲瘦的小臂与手腕,酒液顺着壶口滴落在地,留下一串独属于流云醉的清甜酒香。
烟雨山的景色数百年如一日,无论看多久,都不会腻。
折玉慢悠悠行着,他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前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有些出神。
片刻,他微一挑眉,脚步也轻轻一顿。
他在林中静默片刻,轻笑一声:
“小家伙,跟着看了我许久了吧?想作甚?”
旁侧一片野花丛轻轻动了动。
“出来吧,我又不吃狐狸。”
“……”
听见这话,花丛中才探出个毛茸茸的白色小脑袋。
元曦怯生生看他一眼,而后从花丛中钻了出来,慢慢挪到他身边。
见状,折玉蹲下身,披散的长发自肩头垂落。
他用沾着流云醉香味的手揉了一把元曦的头:
“你不是烟雨山的狐狸。怎么进来的?”
“我……是林尽把我带进来的。”
元曦小声回答。
他像是有些怕折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林尽?那你不跟着他,跑来跟踪我作甚?这离他的住处可远得很。难不成,你是想从我这讨一口酒喝?”
“没有……”
元曦后退几步。
可能是觉着这样说话不大方便,深吸口气后,他身形变换,化为了一个白发白衣的小小少年。
少年蹲坐在地,抖着头顶一对三角形的狐狸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轻轻晃着。
他抬眸看着折玉,小心解释道:
“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但我不大敢确定,也看不透你,所以不自觉在你身后多跟了一会儿。”
说着,元曦朝他比了一根手指:
“就一会儿。”
听见这话,折玉唇角笑意微不可查地一顿。
他知道那个答案,但还是要多问一句:
“像谁?”
“……楚听雪。”
元曦答出了那个名字:
“他叫楚听雪,是你们烟雨山的人,他说他很厉害,是天下第一剑尊!请问,你认识他吗?”
“啊……”
折玉抱着白玉酒壶的手稍稍用力,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在酒壶表面上点着:
“当然。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有!他当初帮了我,我跟他约定过要来寻他,可是我一个人找了他好久,始终寻不见他的影子。你好像,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元曦眨着一双大眼睛,眼里满是期待,希望折玉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哦,这样啊。”
折玉抬手挠挠脸颊,默默移开目光,避开了元曦的视线,只问:
“他帮过你?具体是什么事?”
元曦把当年和楚听雪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折玉听。
他讲得很认真,折玉听得也很认真,只是,在听到“拿走灵魂”的部分时,折玉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元曦疑惑地歪歪脑袋:
“你笑什么呀?”
“没有,挺好。”
折玉轻咳两声,掩去唇角笑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
“我的确认识楚听雪,他是我师兄。”
“真的?”
元曦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们二人的气息如此相似,如果是同门师兄弟的话,那就好解释了!
对于人类来说,若是学的用的东西都一样,那灵流气息一模一样好似同一人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出现呢!
想到这,元曦期待地问折玉:
“那,请问,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折玉垂眸瞧着他,顶着他真诚的目光,残忍地道出两字:
“不能。”
“啊?”元曦的表情有些茫然。
不过折玉很快又道:
“因为他不在这里,就算是我,也没法让你见到他。但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哦?”元曦眨眨眼睛:
“是什么人?”
“是一个可以跟你讲很多很多有关楚听雪的故事的人。想去吗?”
折玉抬手摸摸元曦的发顶:
“正好,她也一个人孤单很久很久了,我想,她见到你应该会很高兴,她若是听见你的来意,一定也很愿意同你分享一些有关那人的故事。”
“好啊好啊!”
只要故事与楚听雪有关,元曦都会很感兴趣。
所以他想也没想便随着折玉站起身来,乖乖走到了他身边。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行在林间,元曦却并不怎么安分。他时不时瞧折玉一眼,又看看他手中的白玉酒壶,如此数次。
折玉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垂眸望着他:
“怎么了?”
“没,就是想问,你手中这个酒壶里装着的,可是流云醉?”
元曦抬手指指折玉时常抱在怀中的酒壶。
“嗯。”
折玉拎起酒壶晃一晃,给他听壶内清脆的水声。
元曦很快闻见了从壶中溢出的那股叫他记了很多年的、同楚听雪身上一样的酒香味。
他问:
“这是楚听雪酿的吗?”
“不是。”折玉摇摇头,语气散漫:
“是我从他那偷学来的方子,自己酿的。”
“哦……”
元曦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
“那,你可以给我尝一点吗?就一点。”
元曦可怜巴巴地看着折玉:
“我想尝尝,楚听雪喜欢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
“当然。”
听见小狐狸的请求,折玉大方地将酒壶递给他。
而后,他看着妖族小少年抱着酒壶,认真地品下一口。
这小家伙估计从未饮过酒,这一口下去,他脸上表情十分精彩,前调辣得他龇牙咧嘴,后调又苦得他一张脸皱成了包子。
“好喝吗?”
折玉弯起眼睛看着他的表情,故意问。
“好……好喝!”
元曦眼圈都红了,吐着舌头,却还要嘴硬说好喝。
“那再来一口?”
“不必了!”
折玉笑出了声。
他摇摇头,接过元曦还来的酒壶,仰头饮下一口。
元曦还没从这酒的难喝劲中缓过来,可见折玉一派轻松模样,又叫他有些忍不住怀疑自己。
所以,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好喝吗?”
折玉的回答令他张大了嘴巴。
因为那人干脆利索地来了一句:
“难喝。”
元曦人有些傻:
“我以为是我不会品酒呢,既然难喝,你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喝啊?”
“……”
听见这个问题,折玉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再开口时,他声音低了些:
“谁知道呢。”
他带着元曦走向夭采小院的方向。
离那里越近,周边浅粉色的桃花树便越多。
最后,他们步入一片终年不败的桃林。
折玉依稀记得,当年,那人为了讨心上人欢心,特意学来了永驻花期的阵法,才为她造出这样一片永恒的桃林。
时隔百余年,这地方依旧是极美的,正如桃花初次开放的那一年。
“到了。”
折玉收回目光,停下脚步,抬手指指不远处的小院:
“就是那里。她这个时间应当在院里,去寻她吧,记得,别说是我带你来的,也别说你见过我。”
“嗯?”元曦有些茫然:
“为什么?”
折玉笑而不答。
在离开前,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只见过他一面而已,他对你来说,为何如此重要,为何非要寻见他不可?为何不肯放弃?为何时隔这么久,还清晰地记得他的味道?”
“……”
元曦歪歪头,认真想过,才道:
“因为他救过我的命,还给了我化形的机会,让我不必永远当一只徒有七尾却不会化形的狐狸。这就够了呀。娘亲说,我们做狐狸的,要信守承诺,要知恩图报!我当初答应了他要回来找他,再说了,我的灵魂还在他那里呢,就算是为了我的灵魂,我也一定一定要寻见他呀。至于后一个问题……”
元曦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抬手挠挠头:
“我对气味本身就很敏感,再说了……楚听雪,原本就是个很难令人忘记的人吧?”
听见这话,折玉眸色略深。
他略出神地点点头,没有应声,只在转身离开时,又饮下一口清苦的流云醉。
是啊。
楚听雪,原本就是个很难令人忘记的人啊。